宝寐偷偷揪了身旁安静的古典美男子一下,抿着唇儿浅笑悄声问:「怕不怕?」
「不是有你吗?」白挚低眸看着她。
她小脸蛋顿生飞霞,可爽……呃,美翻了。「对对对,有我有我呢!但凡有我在,谁都别想动你一根汗毛。」
「……」B组组长无言。
——宝小姐,现在是给您撩汉的时候吗?
显然「鬼新娘们」也很不满画风被跑偏,刹那间厉哭啼叫起来,厅内刮起阴风阵阵!
在此同时,二楼回字木雕楼梯倏然落下了六个大男人,不断呜呜挣扎,颈间的绳索越来越紧……两名原本消失在老宅的组员,两名原该保护白挚撤退的组员,还有贺简、柳缰……六人脸色由青变红到渐渐发黑。
「——宝小姐,是我们的人!」B组组长急了,求助地喊道。
白挚俊美如玉的脸庞微微变色,身形往前,却被只柔软的小手拉住了手。
「别担心。」宝寐藉机得逞,内心乐歪了,面上还是作出道貌岸然状。「唔,都差不多到齐了吧?」
在这千钧一发危在旦夕之际,她的话让众人(鬼)都是一愣!
宝寐纤纤指尖对着朝自己凄厉戾笑扑来的鬼新娘们一戳——
「定!」
足尖离地的鬼新娘们张牙舞爪、面目狰狞地凝固住了,身形被定在或半空或扑咬的动作中。
宝寐下一秒又往那被迫上吊的「我们的人」挥了挥袖——
「破!」
六个大男人颈间束缚顿失,纷纷跌落在地面,摔了个七荤八素,不过倒是个个性命安全无恙。
「……你是谁?为什么坏我们姊妹好事?」带头的艳红旗袍女鬼嘶心裂肺悲切嚎叫。
被定住的众鬼新娘也纷纷悲凄哀厉的哭泣了起来。
不知何时,外头的雨已经停了,大门外密密麻麻的纸紮人迎亲队伍包围住了整栋巴洛克式老洋房,也一同号哭起来。
「……是贺家欠我们的……欠我们的……」
「……他们没回来……他们答应了要回来的……」
宝寐眸底掠过一抹异色,幽幽叹了口气,伸手一弹指——
刹那间,眼前场景瞬间一变!
第7章(1)
……一九四四年,日落,巴洛克式洋房灯火通明,十数个少年、青年神情隐忍悲愤地伫立在大门前,看着外头日本军用卡车上日本皇军队伍和乡绅包围着,狂热呼喊道——
「为天皇而战,为大日本帝国而战,为大东亚圣战而献身!」
「仰望太阳旗,含笑赴死报皇恩!」
日本军乐声声激昂,周遭被名为自愿实则抽调的台湾青壮少年们脸上是恐惧是惶惶,又有被催眠洗脑过后的颤抖喜悦。
只要为帝国出征,家中就有粮有饷,只要为天皇而战死异乡,就是光荣的勇士,只要为大日本而死……就不是皇军口中的贱民蠢猪……巴该野鹿……也就不会全家老小立时死在军刀子弹下……
千万不能去想,他们其实不想抛家弃子魂断异乡……不想做军国主义上位者贪婪野心下的人肉炮灰……他们只想活着,想养家活口,想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
「天皇に忠诚を尽くします!」日本山本大佐手握在腰间军刀柄上,对着贺家家主和一众子弟微笑,汉语里带着浓浓日本腔调:「贺桑,你应该知道能被选中成为大日本帝国的神圣武士,是多么光荣的使命?」
贺家老爷子目光冰冷而愤恨,开口道:「大佐,你就是让我们台湾人为你们日本人去死,把台湾人当牛马鞭打驱使,又何必说得这般冠冕堂皇?」
山本大佐身边的副官、日军纷纷掏出枪和配刀指着贺家老爷子,乡绅也在旁边呼呼喝喝,贺家子弟和贺家下人佃农义愤填膺地上前,刹那间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住手!」贺家老爷子喝住。
山本大佐讽刺地微笑看着他,残忍的目光就像在看一只落在蛛网中挣扎得越来越微弱的肮脏虫子。
「贺桑,你是本地第一乡绅,应该知道要为大家做好模范。」保正生怕山本大佐震怒,白着脸凑过来,语气恐惧又气愤,随即压低声音用闽南语道:「为天皇打仗战死,好歹厝里还有一条生路,如果不牺牲几个子弟,眼下就是全家没命,还会连累这么多佃农……」
贺家老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神悲哀。「我知。」
被殖民的土地,被鱼肉的百姓,再无黑白是非的世间,只能将一腔血性储存在骨子里,留存在血脉中,灰烬下的火苗……等待爆发燎原的那一日。
贺家人,台湾人,确实不能死绝了。
一旁始终静默的贺家大少爷缓缓上前,恭敬地对父亲轻声道:「父亲,孩儿们已经决议好,由阿屘(最小的儿子)留在家里代为孝敬父母尊长,我们上战场。」
「伯生!」贺家老爷子眼眶赤红湿润。
「征集令和军籍簿上,所有贺家子弟连同堂兄弟们都在名册中,能保住一个阿屘,就值了。」贺家大少爷笑容温和而悲伤。
贺家老爷子老泪纵横,紧紧抓住大儿的枯瘦老手颤抖得不能自已……
「玉佩,往后家里就劳你多担待了。」贺家大少爷回头,对热泪滚滚却始终摀着嘴不敢哭出声的妻子道。
「我……我会好好孝顺公婆,带好孩子和屘叔,帮你们守住这个家。」贺家大少奶奶哽咽,仰望着丈夫。「我们等你……等你们回来。」
「好。」贺家大少爷轻轻拭去爱妻颊边的泪水,温柔眼神里尽是满满痛楚与愧疚。
贺家子弟脸上无不带着视死如归的悲怆壮烈之色,一一往军用卡车的方向走去。
赴死,不为天皇,只为家……
「仲生!」
「叔生!」
「嘉声!」
「义声!」
一群年轻青衣布衫少女哭喊着,挣脱开母亲们担忧的拉扯追了上来。
卡车上的贺家子弟们不舍又痛苦地从军用卡车栅栏空隙间伸出了手,依恋又绝望地紧紧抓住了少女们拼命往上攀的小手,指尖交握的刹那,又断然地推开了——
「美娘快回去!」
「满妹……不要等我了!」
「阿娟,我们的婚约作罢,你再让家里给你找个好夫婿!」
「秀丽,回家去!回去!」
青衣布衫少女们有的绑着辫子,有的长发及腰,哭泣着死命摇头,试图再度抓紧心上人和未婚夫的手。
「仲生,我在家等你……」
「我已经裁好嫁衣……嘉声,我等你回来!」
「叔生……我等你……」
「我等……」
军用卡车启动,在日军呼喝恫吓叫骂声中,少男少女们紧握着的手指被扯脱开来,轰隆隆引擎咆哮着往前方枪林弹雨的未来驶去。
「……回来……我们一定活着回来……」微弱却坚定的喊叫声穿过引擎、日本军歌声,飘荡了回来……
少女们狂喜落泪,拼命追在后头挥手——
「等你们回来……」
盼君早归,白首成约。
后来……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直到日本战败,台湾光复,有许多军夫得以遣送回台,却有更多的军夫在南洋下落不明,生死不知。
十数名待嫁贺家为媳的少女依然坚持等待,尽管贺家和父母不断劝她们另寻良人,却始终无一人他嫁。
消息纷纷扰扰,有的说他们已经战死了,有的说他们如同邻村的谁谁谁一样,早已在南洋落地生根、娶妻生子,故园难归。
渐渐地,数十年过去了,少女们在家中等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她们眼睁睁看着昔日少女玩伴们,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她们看着阿屘意气风发的成了婚,英俊清秀青年穿着笔挺的西装衫,鞭炮响彻云霄,黑头车热闹迎娶着娇羞美丽新娘,夫妻俩恩爱甜蜜,手牵着手在乡间散步,见到她们的时候,总是恭敬而愧疚地喊着——二嫂,三堂嫂,嘉声嫂……
后来,他们的孙子叫唤她们二婶婆……堂婶婆……五婶婆……软糯的童音伴随着笑声奔跑而过。
她们的爱情,她们的青春,一辈子就这样漫长又转眼成空。
压垮她们最后一丝盼望与温暖假象的是,邻村那个谣传在南洋落地生根的军夫刘阿腾带着南洋的妻子儿孙回到嘉义祭祖。
刘阿腾在台湾的原配阿腾嫂一头银发满脸皱纹,弯腰驼背地拄着拐杖,泪流满面地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和……他的新妻,老妇人眼中的喜悦渐渐成灰……
那天下午,美娘她们安安静静地各自回到了独居的老旧屋舍,从泛着樟木香气的古老嫁妆箱里取出已然褪色的嫁衣。
当夜,她们相约身穿嫁衣齐齐在贺家后院上吊自尽。
你们说过,你们会回来的。
可你们失约了……
一日日,一夜夜,黄泉路上冷寒难挨……爱极了是恨,痛极了生怨……
那死前备妥的纸紮人啊,就是我们代你们备下的迎亲队伍。
贺家永远欠我们的……
大厅内灯光一跳,众人眼前一亮,旧时情景如海市蜃楼般逐渐消失无踪,而鬼新娘们依旧滞留在原地不甘地悲泣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