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诊所抽出来的脂肪一桶桶,是否当工业废料那样扔掉?」
  一品已听出叶医生不太尊重她的行业。
  「你的收入是行内之冠,有不少行家都打算转行做矫形医生,脱痣除斑,非常好赚。」语气酸溜溜。一品本来已脱下外套,她又穿上它,取起手袋,「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个重要约会,对不起,浪费阁下宝贵时间,费用我一定照付,再见。」
  天下又不只是这个专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一品头也不回地离去。
  回到自己诊所,她叫看护另外替她找医生。
  看护问:「你不看男医生?」
  「为免尴尬,还是女医生好。」
  看护摇头,「偏见。」
  这时,一个中年男人推门进来,「我是高芝琳小姐介绍来。」
  「请坐。」
  「我求杨医生两件事,一:治秃顶,二:除眼袋,我并非爱美,公司裁员,我被解雇,因看上去比真实年龄四十八岁苍老,我找不到工作,面试时都嫌我老。」
  一品点头。
  男人也是人,亦怕未老先衰,事关生计,比女士们纯爱美更值得同情。
  一品向他解释:「秃发重生尚未有根治之方,可是你头顶秃斑并不大,我可以尝试将头皮拉拢缝合,两边头发汇合,等于消除秃顶。」
  她让他看图解。
  中年人不住道谢。
  「每一项手术,都得郑重看待,均有存在危险,请勿掉以轻心。」
  「是是,杨医生。」
  一品微笑,「希望可以帮到你。」
  他约好时间做这两项手术。
  看护说:「找不到工作,也许只是经济大气候影响。」
  「他想添增点信心。」
  「那么,应一并把肚腩上救生圈也拿掉。」
  「你劝他呀。」
  「有朋友问我,抽出来的脂肪是否像猪油,我说不,似鸡油般黄澄澄。」
  「愈说愈不雅。」
  「这是真的。」
  「许多真事都说不得。」
  稍后,一个妙龄女子来求诊。
  她有点忸怩,「我姓骆。」
  一品鼓励她:「有甚么事,慢慢说。」
  「不是我,是家母。」
  「啊,她想改造甚么部位?」
  「她已经五十三岁了。」
  一品笑笑,年轻人老觉得五十已是人生极限,如不入定,罪不可恕。
  「家父于一年前要求离婚,她一直郁郁不乐,祸不单行,最近又验出乳癌,需要尽快切除,她不肯接受手术。」
  「嗯,是怕失去身材吧。」
  「都五十岁了,又没有丈夫,怕甚么?可是,她像固执的小孩,说情愿死。」
  一品说:「你应替她设想,她不愿失去一样又一样。」「医生,我何尝不想做一个全世界最体贴的女儿,除了为母亲想,不必再做其它事,可惜我本身是一名寡妇,需全职工作支撑家庭,又有一对七岁大孪生儿,忙得焦头烂额。我也需要有人替我想哩。」
  一品点头,「我明白,可否让我与她谈话。」
  「最好不过,医生,唉,都五十多岁了,外婆阶级,全无智能。」
  「她在家?」
  「不,在车不肯上来。」
  「我去见她。」
  五十三岁的骆太太比她女儿漂亮,但形容憔悴,她在停车场等。
  一品伸出手,「我是杨医生,手术后我可负责替你重整胸位,不必担心,请到我诊所喝杯咖啡,让我慢慢解释。」
  那骆太太怔怔落下泪来。
  五十岁的女人行将就木,不好算人,不但异性那样想,同性也一样。
  一品温言劝慰。
  傍晚,她回娘家拿些文件,进门不见母亲。
  佣人说:「太太在天台同朋友聊天。」
  一品找上天台去,只见母亲与好友吴女士说话。
  一品不去打扰,本想轻轻走回屋内,可是正吹南风,她两人的密语送入她耳中。
  母亲:「……也曾经约会。」
  吴女士说:「这是对的,解解闷。」
  一品听见,却实吓一跳,没想到母亲还有约会。
  「真难,我不想约会五六十岁老头,暮气沉沉,皮松肉松。」
  「男人不懂保养。」
  「可是约会四十余岁的男人,又觉自卑。」
  「唔。」
  一品双眼睁得如铜铃大,不相信双耳。
  母亲议论男人?可怕,五十多岁了,还未心如止水,太丢人现眼喇。
  「男人愈老,愈是想找个小的。」
  「我们何尝不是。」
  「老真可怕。」
  「老人彷佛不是人,七情六欲都不许拥有。」
  一品恻然。
  她一张嘴会说骆小姐,却不会说自己,她同情骆太太,却不同情自己母亲。
  「当心有人看中你的钱。」
  「这也是找不到男朋友的原因,我俩手腕的确不够疏爽。」
  「你我有甚么资格送一百万跑车、六十万金表。」
  「寡母婆棺材本,省些花。」
  她们两人苦笑起来。
  一品低头,轻轻走下楼去。
  倘若是父亲,一品会鼓励他续弦,但这个是母亲,一品只怕她会吃亏。
  半晌,杨太太下来,神情并无异样。
  一品忍不住轻轻说:「妈妈,你有心事,不妨对我说。」
  杨太太微笑,「真的?」「是,我会比谁都了解。」
  「那么,听母亲的话,早点结婚组织家庭。」
  一品一怔,不由得笑出来,姜是老的辣,一下手势把话题重拨到女儿肩上。
  「母亲尚未到做外婆年纪。」
  「你呢,你不想做妈妈?」
  「责任太大。」
  「说得也是,不过,总不能因此退缩。」
  「妈,记得我小时候有多笨?背了一年乘数表都不会,得花三百元一小时请补习老师回来。」
  杨太太微笑,「我忘记了。」
  「二晶一直比我聪明,她从不叫你烦恼。」
  「怎么不烦,叫我硬头皮讲解性知识的就是十二岁的她。」
  一品笑出来。
  「现代母亲甚么不要做?身兼数职,男人、女人、佣人、医生、看护、老师,都是我一人,身兼七职不止。」
  「谢谢你母亲。」
  「这是我责任,有甚么好谢。」
  「所以,谁还敢做母亲。」
  「一品,说来说去,无法打动你。」
  又谈了一会儿,她才取了文件离开娘家。
  知道永远可以回娘家真是一种安慰,她与二晶的室布置同她们少女时期一模一样,甚至连喜爱的明星照片都还贴在门后。
  这当然是母亲体贴,但父亲生前是个成功的小生意人,功不可没,家境一直不差。
  在车里,一品接到教授电话。
  「一品,你对这个病例一定有兴趣。」
  一品笑,「我且来看看。」
  授说下去:「这肯定是项超过十二小时的大手术,需要你意见。」
  「不用我操刀?」
  「不好时时剥夺你宝贵时间。」
  到了医院,一品没见到病人,只看到一连串素描映象。
  第四章
  「嗯,」她说:「左胸完全没有肋骨,只有一团拳头大组织,这是胎儿畸形发育。」
  「确是一种先天性缺憾。」
  「病人想怎么样?」
  「他想有正常胸位,到沙滩可以脱下上衣。」
  「其实──」一品欲言还休。
  「是,我们替他做心理辅导,一再强调,一个人的外表不重要,但是,我们不是他,只有他才知道自幼遭人嘲弄是怎样的痛苦。」
  「首先要将多余组织磨平,然后,订做一个硅袋,填充凹位,最后才缝合。」
  医生们笑,「我们也这样想,不过,打磨到甚么程度,真需要一位米盖兰基罗来指点一下。」
  「做立体素描,在计算机上做实习,来,马上开始。」
  一品全神贯注,没留意到有人在门外凝视她。灯箱的蓝光反映到她的双眼去,她那专注的美几乎带神圣的感觉,熊在豪在门外看得发呆。
  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子。
  他曾试过与男女同事三日三夜不眠不休在矿野寻找化石,吃足苦头,有所获时,大家拥抱欢呼,但倒在一切与救命无关。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妙龄女子指挥大局救治病人。
  这时一品抬起头来,看到了他。
  她连忙对其他人说:「我去喝杯咖啡。」
  她走到熊在豪面前,「你怎么来了,」有一丝惊喜。
  「看护说你一整天都不会回诊所。」
  「你有急事?」
  「是,大学研究员发现了始祖爬虫化石足,我需即刻赶到爱尔兰会合。」
  「啊,那是甚么?」
  「生命来自海洋,继而从陆地进化,鱼类长出四肢,迈向大陆,牠们的鳍足与我们臂骨构造相同。」
  一品没好气,「与你相同才真,我是我由上帝创造,我最讨厌进化论,你的祖先才是黑猩猩。」
  「咦,这不像一个医生说的话。」
  「就因为我是医生才这样说。」
  他兴奋地告诉一品:「接,地球才出现了脊椎动物。」
  一品好笑,「你来告别?」
  「正是。」
  「祝你顺风。」
  「我俩都没有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他有点遗憾。
  一品安慰他:「现在公务员都起码朝八晚六了。」
  「科技再发达都好似不能挽救余闲。」
  「几时返来?」
  「说不定。」
  一品惘然若失,「那么,我们维持联络。」
  「我一直在想,一品,爱尔兰风光不错,呃,你会否前来度假?」
  一品微笑,「短期内我不打算放假。」
  「我明白。」
  他轻轻拥抱一品一下,静静离去。
  人都十分自私,爱叫对方放下一切,移磡就船。
  一品回到会议室,继续与同事商议手术事宜。
  但是,连她自己都发觉,她的声音,已失去一份起劲。
  也许,是真的累了。
  如果可以度假,或者可能选择爱尔兰。
  下午,他们见到了病人,他很年轻,才二十三四岁,瘦削,左胸凸起,像皮肤下藏一个网球。
  看见年轻女医生,有点忸怩,一品尽量使他舒服,向他解释手术过程。
  他忽然落下泪来。
  一品轻声安慰:「这是为甚么?世上又不是你一个人有遗憾。」自医院出来,她意外地接到熊在豪电话。
  「一品,有一件事托你。」
  「请说。」
  「我答应送小贝洛一只猫。」
  「我可以替你办。」
  「我已经物色了一只,自防止虐畜会处领养,不过,早些时候,发觉牠有病,把牠送到动物医院治疗。」
  「哪一间医院?我可以替你领回送返金宅。」
  「叫你办这种琐事?」
  「别客气。」
  「牠在方舟动物医院。」
  咦,正是二晶工作那一间。
  「你说是熊在豪他们就知道。」
  「好,我一定替你办妥。」
  「谢谢。」
  话已经说完,但是熊在豪却一直没有放下话筒,那一阵沉默代表了无限依恋。
  一品也没说话,这种时候,讲错一言半语,将来都要负责任。
  「珍重。」他终于告别。
  下午,一品抽空到方舟医院领回那只猫。
  接待员认得一品,「杨医生你好,你要的猫在这。」
  他把牠抱出来,一品看仔细了,「咦,我认得你,你是那只吞了许多角子的顽皮猫。」
  「杨医生记性真好。」
  「我妹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