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出声。
  之珊与他一起离开十四楼公寓,关门时忽然触动警钟,之珊说:「请你即时离开现场。」
  周元忠点点头,迅速自楼梯离去。
  第二天,上司传他说话。
  “元忠,这已是我第二次口头警告。」
  「我明白。”
  上司的语气忽然温和,「你爱她?」
  周元忠不语。
  「十年前,我也犯过同样错误,」他的声音低下去,「证人是一个年轻的舞女……我从来没有後悔过。」
  周元忠维持缄默。
  “元忠,请即时当机立断,勿为此牺牲前程。」
  周元忠抬起头来,「我想告长假。」
  「多久?」
  “六个月。」
  「不可能,警署忙得不可开交,怎能放你,你休假一个星期吧,连前後周末,足足十天,够你想通想透。」
  周元忠踌躇。
  「要不要?不要我收回。」
  周元忠站起来说:「是,长官。」
  这十日他会好好闭门思想,考虑去向。
  他走到门口,忽然又转过头来问长官:「你说的那个证人,後来怎么样?」
  副总警司微笑,「我们结了婚,此刻已有两个孩子。」
  周元忠也笑了。
  回到宿舍,他取出冰冻啤酒,一口气喝了两瓶,思路忽然清晰起来。
  淋了浴,围着毛巾,开了电视,新闻上又是王晶晶专辑。
  这次,一名记者说:「王晶晶失踪案备受注意,逼使杨汝得离职,在另一个角度看,王晶晶算是幸运,别的女子失踪,可怜不过成为一个档案记录,最终不了了之。」
  他关掉电视。
  他同其他部门联络,寻找梅以和律师资料。
  同事们很快提供资料:「梅以和,香江大学法律系一级荣誉生,曾在杨子律师行任见习生——」
  周元忠一怔:杨子。
  她们都曾经是杨子律师行的见习生。
  「两年后实习期满,即转往招黄董律师楼工作,后赴英伦深造……」
  梅以和,同杨汝得一定有深切的关系。
  可是,杨之珊说她没听说过有这个人。
  门铃响起。
  周元忠去看门,发觉杨之珊抱着一篮水果站他门外。
  「等一等。」
  他急急套上背心短裤。
  之珊进来,打量一番,笑嘻嘻说:「简约主义。」
  即是说他四壁萧条。
  “这里是宿舍。」
  「耳目众多,邻居太太已经探头出来张望。」
  「之珊,你可是想警署开除我?」
  「警务人员也有朋友。」
  周元忠无奈。
  「何况,你正在休假。」
  「你何故纠缠?」
  之珊坐下来,把水果放进玻璃缸里,「因为我喜欢与你说话,一日不见你,心中怪闷,看到你则舒服开心,故此冒昧来访。」她笑嘻嘻讲出心中感受。
  周元忠呆了,肩膀有点僵硬,原来,她的感觉与他一样。
  而且,她比他更天真,她不知道,这种特殊好感就是爱慕。
  周元忠一时觉得透不过气来。
  接着,鼻子有点发酸。
  会有结果吗,当然不,案子了结,她一定直奔前程,离他而去。
  他的客厅里只得一组深绿色塑胶面沙发,一张杉木茶几,拿甚么去配人家?
  他咳嗽一声,「你男朋友怎么想?」
  之珊转过头来,「我们不说他,我去打探过梅以和这个人,原来,她与杨子有密切关系。」
  「你已知道了。」周元忠暗暗佩服。
  「是,她任见习期间,曾受纪律处分,与家父闹得十分不愉快,最后离职。」
  「之珊,你的资料比我详尽。」
  “元忠,我必需去探访梅以和。」
  「抱歉,我不能与你同行。」
  「我明白,元忠,这个女子,无条件代表王家替晶晶申冤,你想想,她可是公报私仇?」
  「多么愚蠢!」周元忠叹息。
  「是,最辛苦的时间已经捱过,何必再回头,世界那么大,应避往天涯海角,她却走回头来复仇。」
  「之珊,你小心。」
  之珊点点头,「我先要去探访父亲。」
  「我送你。」
  他进房穿衬衫,之珊别转面孔,又忍不住微微转过头去,他没有关上房门,之珊正好看见他举起双臂,壮健的背部呈一个V字。
  原来男子的身段也可以这样好看。
  片刻他已出来,「可以走了。」
  在车上,之珊说:「几天没见到父亲,很挂念他。」
  车子驶到郊外,在平房门口看到一辆红色敞篷小跑车。
  「咦。」之珊纳罕。
  正想下车,平房大门打开,一个穿背心短裤的艳女走出来,因着高跟拖鞋,步伐特别婀娜,那杨汝得就站在她身後。
  两人紧紧拥抱吻别。
  「咄!」之珊没好气。
  周元忠不敢笑。
  「走吧。」之珊气馁。
  「已经来到,不过去说几句话?」
  之珊说:「有这样一个父亲,我无话可说。」
  「至少你不用担心他乏人照顾。」
  「真的,谁以为他受了打击刺激会落魄寂寞,那才是做梦。」
  周元忠驶走车子。
  他们在梅宅楼下停车。
  “元忠,三十分钟后我在街角咖啡室等你。」
  他嘱咐:「不用急。」
  之珊上门去按钤。
  中级大型住宅,一座电梯八户人家,挤逼、欠缺想像、无个性,似乎不适合梅以和这样的女子居住。
  她在家吗?
  第四章
  大门打开。
  「呵,之珊,是你。」
  之珊讶异,梅小姐语气似她老朋友,这是怎么一回事?
  「请进来喝杯茶。」
  她穿一套麻质唐装衫裤,看上去十分舒服,小小客厅,已转作书房。桌上地上都是资料。
  「之珊,你大学毕业了,十年对一个孩子来说,变化最大。」
  之珊看着梅以和秀丽的容颜,她完全不记得这个人,照说,十年前的她已有清晰记忆。
  「当年你父亲不住提着你,事无巨细,一一报道,杨子每一个职员都是之珊专家。」
  之珊骇笑。
  「那两年我在杨子,对你有深切了解,你的样子一点也没变,仍然是小圆脸,大眼睛。」
  之珊坐下。 
  「你知道我要来。」
  「你那么聪明,迟早找上门。」
  梅以和斟给她一大杯冰水,杯子里有一只吸管。
  之珊猛地想起来,她到过她家,不过,那个时候,梅小姐的家大得多。
  那时,她也给小之珊一杯冰水,体贴地加多一枝吸管。
  之珊忽然抬起头,「不止十年了。」
  那时,她只得十岁左右。
  「之珊,你记性好,听说读书过目不忘,成绩优异。」
  之珊微笑,「还不是在家耽着。」
  「名媛千金,当然是闲人,不然还赤膊上阵肉搏乎。」
  之珊笑了。
  她一边在心中琢磨,谁,谁带她到过梅以和的家?
  一时没有记忆。
  「喝冰水的小女孩今日喝香槟了吧。」
  「不,」之珊欠欠身,「酒能乱性,家母不让我喝。」
  梅以和却说:“这几年没有酒精相伴,真不知如何过日子。」
  她揉揉面孔。
  梅小姐保养得很好,只是腰身较粗,穿宽身衣服。
  「我爱吃,若果酒菜都不能吃饱,还有甚么意思。」
  之珊喜欢她:有一点点像长辈,可是,又平易近人。
  只听得她问:「你还有一个姐姐叫之珩。」
  之珊叹气,「嫁了人了,一心一意朝夫家,生儿育女,忙得不得了,却不理我了,好不遗憾,想到童年时一起睡觉读书,相亲相爱,真没意思。」
  之珊语气里的失望是真实的。
  「家里有事,她不回来?」
  「孩于们要开学,她是廿四孝,赶了回家。」
  「对,今晨起得早,空气中有丝凉意。」
  之珊当然不是来闲话家常,但是,该如何入题呢。
  「之珊,你想说甚么?」
  之珊咳嗽一声,「王晶晶一案,警方只当失踪人口处理,并非罪案,也没有疑犯,为甚么三个月来新闻不绝?」
  梅以和笑而不答。
  「由你在背後安排?」
  「是,接着王家会有人到清谈节目呼吁。」
  「你目的是甚么?」
  梅以和答:「见义勇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你师傅没教你?读法律不是要赚大钱。」
  之珊看着她,「生活舒适也很重要。」
  「我过得很充实。」
  之珊老实不客气问:“三个多月没收入,靠节蓄还是靠支助?」
  「啊,问题开始尖锐,学以致用,真好。」
  之珊啜冰水,不出声。
  在都会中即使维持这样简朴生活,开销亦不菲。
  梅以和背後,会不会还有大老板?
  之珊说:「你目的是逼使杨汝得退休。」
  「不,」梅以和缓缓说:「人迟早要退休,我何需逼他。」
  「你想怎么样?」
  「之珊,一个年轻女子失踪,我们得寻找她下落,是死是活,一定得有着落,王家方能安寝,试想想,倘若失踪的是你,你父母岂不想尽办法要找到你为止?」
  梅以和说得那样有力、诚恳,如在法庭上,一定叫陪审员耸然动容。
  这样好才干,却不能学以致用。
  「王晶晶在哪里?百多天了,有人叫她噤声?有人嫌她碍事?她已不在人间,抑或,匿藏在一角看着我们偷笑?」
  之珊忽然问:「你与我父亲,是甚么关系?」
  梅以和平静坦率地答:「他是上司,我是下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