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扬问:“是甚么原因促使她答允这头婚事?”
  这时德兰妮忽然幽默地说:“那的确是一头好人家。”
  大家都笑了。
  “我的资料就这么多。”
  “已经很好,谢谢你。”
  他们喝了一杯清茶告辞。
  “纽约再见。”
  嘉扬忽然想回家。
  珍对她说:“你可到银座购物。”
  嘉扬摇头,“我衣打扮都很随便,有时只用母亲穿剩衣物。”
  “那么,去喝杯咖啡吧。”
  灵敏的嘉扬忽然明白了,珍是要使开她,“是是,我马上去。”
  她在小路闲荡,钻进书店看色情漫画,看得骇笑。
  一时想起,王妃与她母亲,其实都好似伊斯兰妇女,自顶至踵蒙黑甲鋈耍宰呦蜃杂芍罚b远而充满荆棘。
  她到一间小小咖啡室坐下,叫了饮料,又听到了卜狄伦的歌声。
  是著名的“彼时我苍老得多,现在是反而年轻了……”
  坐在柜台上一个标致的女郎用普通话咕哝:“这把声音难听死了。”看样子是侨民。
  嘉扬不出声。
  一个像店主的男子走出来替嘉扬添咖啡。
  那女子媚笑说了几句日文。
  嘉扬想,一个人活下去总得出些法宝。
  喝完咖啡离去,走到大街,只见华灯初上,铺天盖地的活动霓虹光管,一个东京,一个拉斯维加斯,真是世上最多霓虹灯的地方,嘉扬一点也不喜欢。她回旅馆去。电话接通了,未来大嫂周陶芳问:“你在东京?”
  “咦,你怎么知道?”
  “嘉维找到一架电话示踪器。”
  “呵,专门为对付我。”
  “可不是,嘉扬,替我买几支资生堂口红回来,号码是零一及十七,各十支。”
  “怎么用得光!”
  “我用来送人。”
  “好,我替你办,婚礼一切都筹备好了吧?”
  “对,如大考前夕,我在风眼中休息。”
  “我妈呢?”
  “出去了。”
  又不在家?“她最近心情如何?”
  “很沉默平静。”
  “工作完成没有?”
  “快了。”挂下电话,嘉扬检查砂眼,已经好了许多,手臂上伤口亦渐渐平复,只可惜皮肤比从前粗黑。
  麦可来敲门。
  “嘉扬,告诉你一件事。”
  “请说。”
  “珍叫我把你的镜头全部删剪。”
  嘉扬一怔,会不会她也听到甚么?
  “她警告我,如果给你知道,就开除我。”
  “你不怕?”
  “我拿救济金生活时都未曾怕过。”
  “你也别太欺侮她。”
  “她若是十年前的珍伊娜,我可不敢得罪她。”
  “世态炎凉。”
  “喂,我还有约会,对不起,再见。”
  外头有年轻女子等她,高度才到他腋窝,二人高高兴兴寻欢去。这叫做自由?不擅于处理自由比没自由更可悲。
  那一个晚上,珍都没有找嘉扬说话。
  第二天一早,嘉扬正整埋好行李预备飞香港,珍伊娜走过来,把一张飞机票放桌上,“嘉扬,任务完毕,你可以回家了。”意外得叫嘉扬瞪大双眼。
  “接的旅程,我自己会跟,至于薪酬,全数照付。”彭嘉扬被解雇了。嘉扬不想多讲,顺手拾起飞机票。
  “你不问理由?”
  “不是工作完毕收队吗?”
  “你心知肚明。”
  为免事情变得丑陋,嘉扬说:“我还有事做,珍,多谢你赏识提拔,后会有期。”
  此时此情,说这番话,好似有点讽刺,但嘉扬是真心的。正等于此刻的她本来可以解释:“是老板不要你,不关我事”,那岂非更加火上浇油。她并没有取过那张飞机票,拎起行李开了门就出去。
  耳畔还听见珍冷笑一声:“那约翰森是甚么东西!ABC数人物,哪轮得到他。”
  一个人总不能一失意就骂其它人不是东西,他虽不是东西,倒也正操生杀大权,脾气不好,真是事业上一大障碍。
  迎面碰见麦可,“咦,一早你去哪?”
  “珍叫我滚蛋。”
  麦可吃惊,“我送你到飞机场。”
  嘉扬无奈,“太远了,她或者需要你。”
  麦可点头,“嘉扬,你会成功,你懂得替人想。”
  “还剩下多少站?”
  “香港、曼谷、吉隆坡。”
  “祝你们好运。”
  “嘉扬-”
  “你知我电话号码。”
  麦可送她到门口,替她叫了出租车。
  嘉扬上车走了。
  沿途她闭目养神,不发一声,可是电话响起来。
  “嘉扬,我是约翰森,你的事我都知道了。”
  嘉扬问:“是麦可说的?”
  “麦可是谁?”他仍然不记得摄影师的名字,“我与珍伊娜了解过情况,嘉扬,此刻你并非听令于她,毋须离开,你已是我的手下,记得吗?”
  嘉扬立刻说:“一组人在外工作,亲密好比恋人,一旦猜疑,必无善果,何必勉强。”
  “是,你譬喻得很好,这样吧,你立刻到纽约来见我。”
  “我想告三天假。”
  “干甚么?”
  “回家。”嘉扬十分坦白,也不怕人说她幼稚。
  “想家了,”约翰森的声音忽然温和,“你去吧,星期一纽约见。”
  一个人走运的时候真是风调雨顺,心想事成,非要把握这机会好好努力工作。
  到了飞机场,嘉扬走到柜,取出信用卡买了张头等票,约十个钟头后便可回家。
  时间未到,她进贵宾厅喝杯啤酒。
  一坐下,就有人过来搭讪,“小姐你好,我请你喝香槟。”
  一身酒气,已经酩酊,因是日本人,更加讨厌,嘉扬不去理他。
  “你想结婚?也可以,我们立刻到拉斯维加斯去。”
  嘉扬正想发作,已有护前来解围,把那人推走。
  又有人用英语说:“你是中国人吧。”
  嘉扬转过头去,看到一个华裔年轻人,一套西装剪裁合身,无比优雅。
  她点点头。
  他坐过来,“我叫陈在豪,在温市交易所工作。”
  “彭嘉扬,记者。”
  “我见过你的面孔,你曾报道一宗狂汉杀妻儿再自杀的新闻,令我印象深刻。”
  “那的确是一宗惨剧。”
  “不,”年轻人仰起头想一想,“是你秀丽的脸上那种愤怒与无奈使我感动。”
  嘉扬不由得摸摸面孔。
  “我对自己说,我希望结识这位小姐,四处托人,结果,朋友表妹的姐夫的同事与你熟稔,待他答应做介绍人的时候,你已出差到非洲。”
  嘉扬微笑更正:“南美洲。”
  “没想到在候机楼碰到你。”
  “真巧。”
  “你晒黑许多。”
  够了,嘉扬不再回答,摊开报纸看起来。
  上了飞机,才发觉年轻人坐他身边。嘉扬疲累到极点,几乎立刻昏睡。
  年轻人光是看她的睡姿就很开心:从来没有女子睡得更加失态:仰脸,张大嘴,呼噜呼噜,但人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她浓眉长睫,轮廓鲜明,愈失态愈天真可爱。
  嘉扬耳畔隐约听见侍应生说:“彭小姐,用餐了”,“彭小姐,可需要冰水毛巾”,“彭小姐,多要一个枕头吗”……
  她自太平洋一边睡到另一边。飞机在跑道煞停她才睁开眼,看见那年轻人对牢她笑。蓦然嘉扬不知身在何处,咦,这是谁,难道她已婚,他是她丈夫?
  要呆一会儿,神志才慢慢苏醒回归,呵,想起了前尘往事,她是一名记者,现正回家,眼前之人不过萍水相逢。
  可是对时空仍然混淆,她问:“还未起飞?”
  “已经抵达。”这倒也好,如黄粱一梦。
  “我有车,送你一程。”
  嘉扬婉拒,“我有人接,谢谢你。”她要了一大杯冰水全喝下去。
  下飞机时年轻人想帮她提行袋,那只五十磅重的背囊令他的身体一侧,他意外地说:“这么重。”
  嘉扬笑笑,将它背到自己背上。
  年轻人怜惜地说:“你的手很小。”嘉扬不出声。
  她过关后叫部出租车一溜烟回家。
  抵家门口忍不住流下眼泪,一边按铃一边大叫:“妈妈,我回来啦。”
  没有人应,都出去了?
  嘉扬只得找出门匙开门,用密码解除防盗警钟。
  她呼出一口气,摊在大沙发一会儿,到厨房取水果吃,噫,都到甚么地方去了呢。
  她想好好用香皂沐浴,一走进房间,呆住,陶芳的嫁衣挂在她前,象牙白缎子,坠腰,领口卷边如一朵玫瑰花,漂亮得令人吸气。
  她走近轻轻抚摸衣料,嘉扬有种木兰从军回来的感觉。对牢镜子,她呆视自己,黑了,粗了,大眼袋,头发开叉,要多丑有多丑。
  她连忙找来香精浸浴,接敷脸,用橄榄油擦发梢,然后,倒在自己上等母亲不回又睡了。
  这次,她没睡好,忽尔看见遭人残害的墨西哥妇女肢体,忽尔又看见被遗弃婴儿亮晶晶的双眼,她惊醒,惊怖地喊出来。
  这时,有男声问:“小姐,你是甚么人?”一看,是两个警察,嘉扬愕然。“你为何闯入民居?”
  “这是我的家,我有门匙。”
  “有位太太报警说购物回家发觉屋有人闯入。”
  嘉扬啼笑皆非,“妈妈,妈妈!”彭太太奔进房内,“嘉扬,是你?”母女紧紧拥抱。
  连警察都笑了。嘉扬连忙致歉。警察却说:“最近治安确是比较令人担心。”
  他伙伴把嘉扬认出来,“你是综合电视彭嘉扬可是,警方都说你英勇。”嘉扬有点不好意思,送警察出门。一转头,看见母亲惊讶地看她。
  “妈妈,我回来了。”
  “你手臂受过伤?双眼红肿,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么同嘉媛一样,在外边搞得五痨七伤才回家来?”
  整个下午,在医务所度过,首先,去医眼睛,检查过没事,彭太太才放心,接,去整型医生处磨平手上伤口。
  然后,陪母亲喝下午茶。
  “我行李尚未整理。”
  “明天再说,你又干又黑,吃多点。”
  回来了。嘉扬却恍然若失,本来陪母亲吃茶逛街是最自然不过的消遣,现在却十分敷衍。
  经过时装店,被女职员看见推门追出来,“彭小姐,进来看看新货。”彭太太把女儿拉进去。
  “咦,彭小姐胖了,穿六号都可以。”又取出手袋,“最新式的腰包及背囊,适合彭小姐这样潇洒的年轻女子。”
  嘉扬心不在焉,略看一下,“这么小,能放甚么?”
  “信用卡及胭脂呀,哈哈哈哈。”嘉扬也笑,她的背囊,重五十磅以上。
  “妈妈,你也累了,我们回去吧。”结果包了两套衣服回家。
  嘉扬边驾车边说:“妈,你还没有找到方向?”
  “你这口气像你父亲。”
  “对不起。”嘉扬内疚。
  “我一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妇,我不打算在这种失意时刻信心尽丧意图认错改变自己,甚么去学烹饪缝纫计算机网球,药石乱投,我情愿做回原来的我。”
  嘉扬唯唯诺诺,“是是是。”
  彭太太终于把志愿说出来:“我打算照顾孙子。”
  嘉扬笑了,这的确是年长女性最佳事业。
  “嘉扬,你变了。”
  “这次出差,我看到许多新鲜事物,眼界大开,思想转变,影响深远。”
  “是甚么令我的女儿去得那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