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有十年八载了,又有时,十多年前的事,却似前两天才发生。”
  解语莞尔,这是中年人常有的感慨。
  到了老年,更要口口声声说人生如梦。
  “解语,我真佩服你可以如此镇定。”
  “你没看见我一直在擦鼻尖上的汗?”
  娄思敏问:“有什么打算?”
  “他出院后我会去看外婆。”
  “她生活得很清静舒适。”
  解语问:“老年是怎么样的一回事?”
  娄思敏答:“再过几年,我当现身说法。”
  她们回到会客室。
  娄思敏第一次失职了,刚乘完长途飞机的她有点累,不禁打起瞌睡来。
  老金取来一方小小毯子,由解语替她盖好。
  老金笑道:“难敌睡魔纠缠!”
  他张罗三文治给解语,“这是羊肉火腿,这是青瓜。”
  解语各咬了一口,面包上呈一个半月形。
  “太太,不如你也休息一会儿,旅行车就停在楼下,车上有卧铺。”
  解语摇摇头,“我不累。”
  “那么,我陪太太下棋。”
  “我只会兽棋。”
  老金说:“哎呀呀,我偏没带那个来。”
  解语问:“还有什么娱乐?”
  “这本小说相当精彩。”
  她答:“我不大看英文小说。”
  因为焦虑,忽然变得极难侍候。
  解语闭目养神。
  从来没有这样难过的十多小时。
  终于,娄思敏睡醒了,一看天色已近黄昏,不禁自己掌嘴,“扣薪水,罚钱!”
  解语笑出来。
  这时,有医生出来,“杏夫人。”
  解语立刻站起来。
  “手术过程比预期顺利——”
  解语全神贯注聆听。
  “但是,情况却有点复杂,有一项程序未能完成,惟恐他体力不支,故只得放弃。”
  “慢着,”解语问,“你意思是什么?”
  “可能毫无进展。”
  解语却松一口气。
  “医生正在缝合。”
  解语无言。
  医生温言安慰:“夫人可是有点失望?”
  解语答:“不,能维持旧状就已经很好。”
  “我们已经尽力。”
  “我明白。”
  解语若无其事地坐下来。
  娄思敏只觉恻然。
  老金俯首不语。
  解语说:“老金,给我们做两杯热可可来。”
  娄思敏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解语低声说:“人就是这样苍老的。”
  杏子斡苏醒长久都没有叫解语进去见面。
  解语一直在外边等。
  到了深夜,老金歉意地出来说:“太太,请你回去休息。”
  解语阵地一声,站起来,自顾自穿上消毒袍,戴上口罩,一手推开病房门,大步踏进去。
  也难怪杏子斡不想见她。
  他全身搭着管子,面孔像蜡一般,毫无生气,看见解语,喉咙里发出一阵咕噜之声。
  解语责问:“叫我回去?我面子搁何处,以后怎么对伙计说话?”
  正努力演出,忽然之间失去意志力,坐倒在地,伏在杏子斡身上饮泣。
  只听得他轻轻说:“神经线已全部萎缩,根本不能接驳,只得勉强整理缝合……”
  他也流下泪来。
  “解语,我想你回去。”
  “我一早再来。”
  “不,你回家去。”
  “家,什么家,我没有家,我的家是杏宅。”
  “听着,我不想害你——”
  “我一早就知道这种废话免不了,你本以为手术后三天就可以鲜灵活跳打马球去,结果不行,就说丧气话来践踏我,可是这样?”
  杏子斡不语。
  “我明朝再来。”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可是双腿累极放软,又一交坐倒,是太累太紧张太失望了。
  杏子斡倒是急起来,“解语,你无碍?”
  解语吸口气,一骨碌爬起来。
  她答:“我没事。”
  “出院后我想回乔治岛去。”
  解语温柔地答:“一切听你的。”
  医生进来,轻轻吩咐几句,解语知道是离去的时候了。
  她与娄思敏话别,与老金回家去。
  途中一句话也无,开门进屋,立刻回房洗脸,热毛巾敷在面孔上不愿除下,仿佛蒸气可以帮助抚平伤痕,然后,她倒在床上睡熟。
  解语不是一个做梦的人,白天与夜晚,她都实实在在地做人。
  第二天清早,她亲自出门取报纸。
  看到邻居牵着狗走过。
  “你好。”
  陶君亦说:“杏小姐,你好。”
  解语温和地说:“我想更正一点。”
  “是什么?”
  “我不是杏小姐,我是杏太太。”
  那年轻人愣住了。
  渐渐,脸上泛起一种惨痛的表情,呵,他的爱情好比水仙花,尚未开花,已经凋谢。
  早上看见她,午间再来探访,却已经听到这个惊人消息。
  他嗫嚅说:“可是,你不像。”
  解语轻轻说:“我们家流行早婚。”
  陶元平十分有礼,他退后一步,他那两只西班牙大马上围上来。
  可是他没有立刻离去,他站在对面马路,一动不动。
  解语取了报纸回屋,还听见犬吠。
  之后,再回头,他已经不在了。
  相信,以后,他牵狗散步,会走另外一条路。
  园丁正埋头种花。
  “是什么花?”
  “太太,是水仙。”
  “那不好,太不耐久了,有无经开一点的花?”园艺工人搔着头一直笑。
  解语这才醒悟,世上并无经开耐久的花卉,她失笑。
  “水仙吧,水仙就很好。”
  老金出来,“太太,杏先生叫我们去医院。”
  “呵,他醒了,我们立刻出发。”
  他的心情比昨天好得多。
  病房中有一戴猴子面具的小女孩读新闻给他听。
  解语关怀地问:“你有什么不妥?”
  看护回答说:“她随家人到郊野公园露营,被一只熊咬脱五官,医生正尽力抢救修补。”
  解语惊骇,“可觉得痛?”
  女孩答:“那时不痛,现在痛得哭。”
  解语无奈。
  女孩放下报纸,“我下午再来。”
  看护说:“杏氏研究所人工养殖皮肤一流,多间医院都来借用,放心,她的脸没问题。”
  “为何戴着面具?”
  “啊今日是万圣节。”
  看护走出去之后,杏子斡轻轻说:“对不起催你来。”
  “我正准备到你处。”
  杏子斡说:“我怕你真的回了家。”
  “我像是那赶得走的人?”
  “我不知道。”
  “再试一下。”
  “不敢,怕你把握这次机会,一去不回头。”
  解语握住他的手,“我会咬住你不放。”
  她张口便咬。
  杏子斡说:“哟,痛。”
  两个人都怔住了。
  隔了很久,解语才转过头去,轻轻问:“你说什么?”
  杏子斡的声音更低,“我说痛。”
  “你不是开玩笑?”
  “不,我真觉痛。”
  解语泪盈于睫,立刻接铃唤看护。
  看护匆匆进来,“什么事?”
  解语对她说:“病人说觉得痛。”
  看护张大了嘴,喜不自禁,“我马上去叫医生。”
  这一段时间内,解语一直没有放开病人的手。
  老金接着进来,兴奋地问:“可是有知觉了?”声音沙哑。
  解语把手交给老金,一个人走到走廊,蹲下,眼泪汩汩流下。
  刚才那猴子脸走过来,“你为什么哭?”
  解语擦干眼泪,“我欢喜过度。”
  小女孩不明白,“高兴也哭吗?”
  “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听你们说,成人世界好似相当可怕。”
  医生急急跑进病房去,没看见蹲在一角的解语。
  解语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金刚。”
  “你真名字。”
  “金刚,我今年九岁。”
  “好,金刚,来,用你双臂围住我。”
  “你看上去很需要有人拥抱你。”
  “说得再真确没有,金刚。”
  她俩紧紧拥抱。
  然后,解语听得有人问:“杏夫人在什么地方?”
  解语举起一只手。
  他们看见了。
  老金说:“太太,请你进来听好消息。”
  解语应了一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