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一帮人,先成为财经专家,再学做移民专家,水准之高,其他城市无法比拟。”
  宜室说:“但是我一向喜欢宁静平凡的生活。”
  “我如果有百万加币退休金的话,我也喜欢,谁爱留在这个功利社会天天鬼打鬼。”
  宜室笑。
  大家也都笑,一顿茶吃到此时为止。
  这三两年来,全人类坐下就谈这些,兜来兜去,还是回到原来话题。
  本年度盛行什么大前提,各人心中有数。
  宜室习惯开启信箱,方才上楼。
  一只象牙白长方型信壳在等着她。
  信封上用英文写着汤宜室小姐收。
  宜室的心一跳。
  呵这信壳这字迹她太熟悉了。
  只是没想到有人居然十多年的老习惯不变。
  她把信拈一拈,这次里面说些什么?从前她收过上百封这样的信,有时只有一句话,没头没脑像“我看到月亮便想,在温习的你,也沐浴在同样月色下,便觉幸福”。
  后来那人却把这些信全要了回去。
  少女时的宜室也不觉得有什么可惜,来得太容易了,便以为往后机会多着。
  但没有。
  都没有人再懂得写信了。
  小琴来开门。
  “谁的信?”可见这信壳有多瞩目。;宜室把信收进手袋,她不是个新派的母亲,她希望她可以答:“我旧情人的信”,但英世保算得是情人吗,她们年青的时候,恋爱就是恋爱。
  英世保那样大胆不羁,也一直视汤宜室为矜贵的小公主,并没敢越礼。
  故此浪漫美好的感觉直延伸至今日。
  宜室小心剪开信封,抽出信纸,英世保是那种仍然用自来水笔的人。
  宜室,他写,侧闻宜家说你或可能来温哥华长住,方便时当可与我一聚。
  附着卡片地址。
  用了两个可字。宜室直觉上有种荡气回肠之感。
  “回来了?”尚知探头进来。
  宜室吓一跳,转过身去。
  第三章
  “谁的信?”
  “旧情人。”宜室一吐为快。
  尚知马上咧开嘴笑。
  “不相信?”
  “算了吧,你知我知,汤宜室根本没人追,捏造什么故事。”
  宜定为之气结。
  尚知走到她身边端详她半晌,“老了。”他下结论,“再也变不出花样来了。”他吻了爱妻的手一下,施施然走出房间。
  宜室看着尚知的背影,他即使长到五十岁,也还是个愣小子。
  宜室把信放过抽屉里,过一会儿,又取出来,撕成八片,把碎纸扔掉。
  她不能解释为何要这么做,又觉得反应过激,忽然认为在一封无关重要的信上花那么多时间十分不值,站起来,推开椅子,便扬声叫小琴。
  小琴出现:“是,妈妈。”
  “过来我身边。”
  女儿就是这点好,大到这样,宛如小大人了,仍然可以依偎怀抱。
  小琴等着母亲吩咐,但宜室没有出声,过半晌,她才说:“手续办好的话,便要与你退学。”
  “我有心理准备。”
  “那就好。”
  “我还要学中文吗?”小琴喜孜孜的问:“一向最怕背书。”
  宜室一怔,她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可见有许多细节有商榷的必要。
  以前见女朋友嫁了洋人,生下混血儿,又住在外国,却苦苦逼那黄头发的孩子读上大人、孔乙己,便觉得好笑,现在,她要不要小琴放弃中文?
  宜室终于答:“你父亲是教育家,问他好了。”
  宜室不担心小琴,但瑟瑟呢,将来这孩子势必完全不懂书写阅读中文了。
  宜室一阵惘然。
  晚上,李尚知安慰她,“人家批不批你做外国人还是悬疑,平白先操了心,多划不来。”
  他学了乖,没把他与三叔之间的对白抖出来。
  宜室在床上转个侧,“你想不想去?”
  “你去哪里,我便去那里。”尚知回答得很简单。
  宜室很了解他的意思。
  每隔一段日子,李尚知便代表大学外出开会,他一走,宜室便惘惘然,拿了手袋忘记锁匙,老像少了什么似的,晚霜也不高兴擦了,电视也不大看,晚上与女儿胡乱睡了算是一天。
  感觉非常难受。
  待尚知回来,问起他,也一样,无心开会,只看着表想回酒店打长途电话。
  最后宜室不得不感慨地承认,他俩算是恩爱夫妻。
  每次尚知都说:“我永远不再会一个人旅行。”
  但公事公办,宜室的工作也不轻松,她不是常常拿得到假期跟着走。
  宜室忽然说:“委曲你了。”
  尚知一怔,“话从何来?”
  “要你从头开始找新工作,”宜室笑,“不过,李尚知教授一定不输给外国人。”
  尚知觉得宜室有时天真得似一个小孩子,不禁暗暗叹气。
  一言提醒了他,第二天,他立刻联络上机械工程系的倪博士。
  他也不打算客气,开门见山的说:“倪博士,听说你在多伦多当过一年客座讲师。”
  “八五年的事了。”
  “情况如何?”
  倪博士只是笑。
  李尚知拍一拍额角,情况若是大妙,人家就不会回来。
  果然不出所料,倪博士说:“宁为鸡口,莫为牛后。”
  “职位还容易找吗?”
  “要看机缘巧合,全世界好的岗位都难找,你我在华南已有十多年功力,算是开国元老,待遇不错,怎么,想到别处发展?”
  李尚知笑答:“有这个打算。”
  “那么去之前,就该预先应征申请职位。”
  “谢谢你倪博士。”
  李尚知当然明白。
  宜室辞去工作,有一千样事可以消磨时间,而且都为社会认可。
  他呢,他能不能够这样轻松?恐怕不可以,一个正在盛年的大男人坐家中无所事事,不愁衣食,也怕闷死。
  真是棘手。
  尚知想起新婚不久,小琴刚出生,他自理工学院离职出来,大约有半年时间赋闲在家,那种滋味,若非亲身经历,难以想像。
  这件事原本早已淡忘,此刻却幽幽钻上心头,李尚知不想再经历类此惶恐。
  那一段日子,他只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心特别怯,面孔特别木,手脚特别软。连书都看不进去,也不想与婴儿亲近。
  看见宜室一早辛劳地出去上班,内疚得说不出话来,呆呆地等她下班,更加难受,六个月就使李尚知老了十年。
  幸亏宜室一点怨言也没有。
  宜室那时年轻,吃了苦也不知道,待明白过来,苦头已成过去,也只得作罢。
  往后夫妻俩对这段不愉快的日子一字不提,故意要将之从记忆中剔除,也做得很成功,但是今天李尚知却把细节一一都想起来。
  宜室不是一个健忘的人,是手头那笔遗产壮了她的胆子,真不知横财是帮了她还是累了她。
  当务之急,李尚知立刻把他们两人共有财产算一算,连他的公积金在内,数字不算难看,他这才松出一口气,没想到一轮混战,居然也挣下一点积蓄。
  那个下午,李尚知亲自用电脑写了好几封信到加国各大学去探路。
  虽没有朋友,也有相识,他的人缘不错,应当很快会得到回音。
  回家途中,尚知买了一份温哥华太阳报以及一份多伦多星报,交予宜室。
  瑟瑟问得好:“有没有月亮报?”
  小琴附和:“对,为什么从来没有月亮报。”
  宜室取起报纸,匆匆翻阅,到了买卖楼宇一栏,便停住不动。
  民以住为天,穿什么吃什么反而有极大的伸缩性。
  “妈妈,为什么外国人的报纸都叫凯旋、时报,而我们却有成功很、光明报。”
  宜室拾起头来,“各处风俗各处倒嘛。”
  她拨电话,接通了便与对方谈起来,两个女儿见她忙,便去看电视。
  “玲玲,你是买房子专家,全世界大城市都置了产业,”宜室笑,“我有事情教。”
  那位太太也笑,“岂敢岂敢,别打趣我。”
  “打个譬方,在温哥华买房子要注意什么?”
  “还不是同这里一样,地段分贵贱,地皮尺寸千万要合标准,否则难以转手。。
  “一二O英尺乘三十三英尺是不是?”
  “你看,你都知道,还来套我口风。”
  宜室笑,“那些房子的图样美得叫人心悸。”
  “是,而且仍然不贵。”
  “对,买得起。”
  两位女士谈得投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对答如流,眉飞色舞。
  “如果要看得到海景,价钱还是不便宜。”
  “可是到了那边。交际应酬势必大减,在家的时间比较多,对着湖光山色,心情宽朗舒畅。”宜室说。
  “那就要看个人的经济情形了。”讲得实情实理。
  宜室见对方这么热心,索性闲聊几句,直到尚知探看她,做一个扒饭的姿势,她才放下电话。
  尚知笑说:“女性说起电话来,电话会融化爆炸。”
  宜室忽然想起副刊上有位专栏作者,每隔十来廿无,就必撰文庆幸本市电话收费廉宜,说得虽嫌琐碎,却是真象。
  到了外国,要与旧友谈天说地,却不是这么简单的事了,要付出昂贵的代价。
  尚知看见宜室发呆,用手推她一把,“说的是什么国家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