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生来是为了死,死亡就是生命的结局;如同爱情的结局若是婚姻,婚姻就是爱情之死。
  开始跟结束之间的拔河赛,总是后者得到胜利,而我唯一能做的,除了不参与其中,没有别的办法。
  自那日以后,当然不是没有再见过她。
  偶然几次相见,她的眼神总诉说着同一句话:我讨厌你,别来惹我。
  我自然安分地不去招惹她。
  女人是世上最奇怪的一种生物之一,情绪来时,像风又像雨,你永远摸不清她究竟在想些什么?也许这一刻她对你笑,下一刻她张牙舞爪要将你挫骨扬灰。所以我从不去招惹她们,免得惹祸上身。
  毕竟要将一个女人侍候得服服贴贴并不容易,比养只秋田还困难。她们是带着原罪降生的夏娃,要将亚当驱逐出伊甸园,男人一旦屈服于一个女人膝下,他就失去了喘息的空间。
  而没有人不需要呼吸--
  等等,如此,我还坐交通车回家做啥?
  也许不愿意让一个人记恨我,是个还过得去的借口。
  我记得丽娟请了一个月的产假。则,“丽娟的位置”有一个月的空窗期--除非有人跟我抢。
  “我可以坐下?”
  她瞥我一眼,“请便。”不再搭理我。
  “真怕又坐到丽娟的位置。”我揶揄。
  她倏地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那次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说,对不起。”
  我一怔,没料到她会向我道歉,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继续?只得道:“我也有不对。”
  谁知她得寸进尺。“你是比我错得多,你不该令我那么难堪。”
  “我不是有意的。”我忙不迭赔罪,心想:我今日可是来让人作贱?
  “算了,也许不该提,忘了也罢。”她倒宽宏起来。
  我就说我不懂这些女人,只得跟著「忘了也罢”。
  一群人陆陆续续上了车。
  眼光自然又望向她的脚踝。已经没贴金丝膏。
  她今日蹬了一双白色凉鞋,足尖露出粉色的脚趾,煞是可爱。
  我瞧她正襟危坐,如临大敌,想劝她放轻松点,我只是坐在她身边,并不打算吃了她。
  车才刚开,若要聊天,可以聊上好一段。
  “想不想聊聊?”
  我以为她会说“不想”。但她说:“聊什么?”
  聊什么?这真是个好问题。
  我也不知道要聊什么。
  想了想,我掏出笔,在手心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伸到她眼前。
  “戈--洵--美。”她睁大著眼,逐字念出。“我在公司人事公告上见过这名字,以为是女性同胞。”
  我哼声。“抱歉让你失望了。”
  她总算有了笑容。“笔能否借我。”
  “请用。”我大方出借。
  见她拉我的左手,在我手掌心写字,力道轻的缘故,感觉麻痒痒的。
  “嘿,用你自己的手。”想收手,她牢牢捉住。
  “就快好了。”她专心地在我手上“留字”,脸蛋靠得那样近,似要埋进我胸膛,只消低头,便见得她长睫不时煽动,模样煞是可人。
  我不否认她这神态真是可爱,但我知道她不是故意想要引诱--没有一个女人会用这笨拙的方式引诱男人,但这笨拙的方式又天杀的有效。
  “好了,请看。”片刻,她放开我的手,又将笔插回我衣襟中。
  我摊开手掌,那三个娟秀的字像刺青一样烙在掌中。
  “田咏贤”三个字无比鲜明,恍如一朵开在夜里的昙花,香气浓郁得足以惊醒熟睡中的人。
  我警惕自己:我只是来道个歉,并不想招惹她。
  “这样算是初步认识了,对吗?”她问。
  “可以算是。”我答。
  她点点头。“再进一步认识,就算是朋友了,对吗?”她再问。
  “可以那么说。”我答。
  “那么,如果当了朋友,你就不会再欺负我了,是不是?”
  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她在打什么算盘?我说:“不一定。”
  她眼睛倏地大瞪。“为什么?”
  “我才要问你,我何时欺负你?”我与她根本不相识,何来欺负之说?这指控太严厉,我从不欺负女人。
  她一脸被我欺负的小媳妇样。“你的态度伤人。”
  喔哦,原来我是伤到了她“脆弱”的心灵。
  “我并没有招惹到你,你不该像对待敌人那样对我,那会让我以为我做错了什么事,而事实上我或许没有。”她的语气万分委屈,以为真做错了什么事的变成是我。
  “是什么原因让你这样认为?我从来没有你说的那样恶劣。”
  “也许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我笑道:“想太多的人总是自讨苦吃。”
  “你看,你又来了!”
  “我!”我又怎么了?
  “你为何如此愤世嫉俗?”
  我愤世嫉俗?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若是,也不针对你一人,我向来如此。”
  她若有所悟,叹了叹:“看来以后跟你吵架一定很伤神……”
  我打断她的幻想。“喂喂喂,我不跟女人吵架,尤其是你。”
  我万万没料到,此后岁月里,我最常与她“吵”。也许也不是完全没料到,否则我不必如此着急想逃离她,不知是否因为我的心早已知道遇上她,我是一点抗拒的能力也没有……
  她回眸。“你对我偏见甚深。”
  “我看你对我的偏见才严重。”
  “男人不该让女人吗?”
  “现在讲求两性平等。”我才不让女人。
  “不过仍只是假平等,你看看那些嘲弄两性问题的政客。”她说。
  “那不关我们的事。”两性问题留给女性主义者去探讨吧,本人深入研究的兴趣不高。
  “你看你,半句不离沙文作风……”
  我投降了!这女人话匣子不开还不知她如此伶牙俐嘴。再与她扯下去,铁定没完没了,我匆匆起身,逃难似地下了车,逃开这喋喋不休的女人。
  我步行回住处,走马看花。
  掌心微微发烫,摊掌一看,她留下的字迹赫赫然烙在掌心上--
  “田咏贤”啊……
  但愿我逃得了这一劫难。
  第五章
  女人的笑容像一张网。
  我不知道我这么像一只误入盘丝洞的昆虫。
  一朵灿烂的笑容迎向我。
  “这是什么?”
  “你的笔,昨天掉在车上。”
  我看着那只廉价的墨水笔,我早忘了它,也只有她记得。
  讪讪地收进笔筒。“多谢。”
  田小姐笑道:“不客气,上来找人,没想到在此遇见你,顺道送还。”她说着,转身走了。
  我盯着她的背影,觉得她走路的方式摇曳生姿。
  从不觉得她特别美,此刻看来,感觉大大变调。一支走味的香水,是哪里不对劲?她的错,抑是我出了问题?
  “这女孩还不错。”一只手搭在我肩上,一副我与他志同道合的样子。这位仁兄姓赵,与我同阶,未婚,花名在外,一堆女友时常置闲无人认领,亏他应付得来。
  想到他也许开始打起田咏贤的主意,我不由得道:“你想招惹窝边草?”
  他亦颇富幽默地答我:“吃得饱即可,谁管草儿长在什么地方。”
  是,受教了,我八股。
  看来此君是心意已决,我多说无益,不如闭嘴。
  果然不出三日,便有风声传出--
  行销部的田咏贤变漂亮了。
  依此再推--
  恋爱中的女人最美丽。
  依此再推--
  田咏贤恋爱了。
  再见到她,她穿着湖绿色上衣,白裙,一头长发绑成一束高高悬在头顶,随着步履摇曳,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摸一摸那头黑发,看看是不是真的。
  她看起来大方年轻。
  她笑着走到我面前。“我看起来如何?”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但我含蓄地称赞:“你气色很好。”
  “同事说我打扮太老成,帮我改造。”她说。
  “你同事颇有眼光。”总比她成日那总灰蒙蒙的打扮好,但如此改变,却又招蜂引蝶。
  “你欣不欣赏?”
  女人打扮通常不是为了取悦自己。
  “没有人会不欣赏。”我仿佛听见办公室里其他男性职员滴口水的声音。
  她没有很得意,只是如释重负地吁了口长长的气。说:“不枉我花上这些时间。”我一怔。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女人,难懂。
  直至同居六年,我还不敢保证自己已完全摸懂她的心思。
  记得有一回我曾问她:“小赵追你追得勤,你怎么反而选了我?”
  她白我一眼,答我曰:“因为我笨。”
  她笨,所以选择跟我在一起。这是什么答案!损她还是损我?
  我不甘心,同样的问题,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我又问了她一次。这次她却回答:她爱我。
  所以我说这女人难懂。
  不过难懂归难懂,也不完全无迹可循。
  她第一次那样回答,是因为我们刚吵架--我不晓得她为什么非得跟我吵不可,总之是闹得有些不愉快。
  她第二次的回答,则是在我将她吻得晕头转向之后。看来想要女人乖一些,是需要使一点下流手段的。
  但是这手段偶尔也会失效,否则我们今天不会吵架。
  我不懂她为什么一定要我给她承诺?她如果不相信我会爱她一辈子,就算我给了承诺,又有什么用?婚姻在我来看,不过是劳神宝力的一场人间游戏,它能提供她什么保障?我的心若要变,它拴得住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