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君拿出一张名片卡给我。“这是我偶尔会去的那家酒吧,还不错,可以打发时间。”
  “谢谢,我会参考。”我接过,凑近一看,这家酒吧叫作“下班塞车时”。
  下班塞车时,我光顾这家晓君介绍的酒吧。
  我只打算来这么一次,因为这是晓君的空间。
  我想每个人都渴望为自己保留一个秘密空间可以埋藏情绪,任何如意、不如意的事,皆可在此找到安慰。
  我只是一时好奇,才前来打量,但并不愿因此侵占晓君的隐私。我当我在此是一名萍容。
  在吧台点了一杯威士忌加冰,想起晓君说这是一家有俊男美女出没的酒吧,眼神不禁四处飘移起来。
  我慢慢啜饮着酒汁,肩膀突然被拍了下,作贼心虚,我差点从高脚椅上跳起来。回头一看,果然是一名英俊男人。
  但这男人的面孔有些眼熟,我不禁叫出声:“小美?!”
  他同我一样震惊,但他这人向来泰山崩于前尚面不改色。“双喜临门,真是你。”戈洵美,我高中同学。
  “当然是我,真意外在此遇见你。”
  他在我身旁椅子坐下。“我同你一样意外。”
  是该意外没错。高中毕业迄今,算一算,足足十年没见过面,在这么小的一个岛上还能够老死不相往来,简直不可思议。
  我招呼酒保。“给这位先生一杯威士忌加冰。”
  他皱眉。“还没吃晚餐就喝烈酒,不怕胃穿孔?”
  “不怕不怕,胃出血都不怕,人生得意须尽欢。”
  “疯!”他探头探脑,像在找什么人。“你一个人?”
  “诚如你所见。”我笑说。
  他微怔。仿佛我不该这么逍遥,早应被婚姻绑住。“单身至今?”
  “嘿。”我推他一把。“更不上道。”暗示我销不出去?
  “少来,杨双喜忌讳过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也许是遇见老友,我格外开心。“小美,你好不好?”
  “别那么叫我。”他拧起眉。
  我知道他一向讨厌人这么叫他。但是--“计较什么?我又不是不认识你。”
  我嘻嘻地道。
  他举高双臂。“算了算了,男人不计女人过。”
  我猜他接下来要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男人通病!
  “你还没说呢,这几年你好不好?”
  “一半好。”
  有一半好已是万幸。这世上很多人连想得一半好都没有福分。
  我注意到他光溜溜无饰物的手指。“还是王老五?”
  他举杯牛饮,看来心情有些郁卒。
  他问:“你们女人是不是就只会关心男人结不结婚?”
  “一般人都是这样……”等等……他说“你们女人”?看来这男人似乎正为某个小姐大伤脑筋。我嘿嘿笑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他干笑。“美人没有,母夜叉倒有一只。”
  我突然明白了。小美已有了伴--吵架中。“你平常不到这种地方来的吧?”
  今天是来买醉消愁,正巧遇见了我。
  “家教甚严。”干笑变苦笑。
  “妻管严?”
  他没有否认,是默认了?
  “打算结婚吗?”我问。
  “她想结婚。”他说。
  “你不想?”
  “不--”他责怪地看我一眼。“问那么多做什么?”
  “关心你呀。”
  他翻白眼,向酒保说:“给这位小姐一杯雪莉酒。”
  “等等,我不喝雪莉,有诚意的话,威士忌加冰。”想堵我的嘴?
  他扫我一眼。“威士忌太烈,女人别喝太多。”
  我真好奇,一直以为这位同学会一辈子当王老五,如今看来,他竟像是个为情所苦的男人。
  “你以前没这么细心啊,是因为有了对象的缘故?”若是,我真要好好认识那位小姐不可,能将戈洵美这号大木头调教成这样,实是可敬。
  “休想套我的话。”他瞪我。
  不说,那我自己猜。“她要跟你结婚,而你不肯?”
  他不出声。
  “为什么不?如果你爱她的话。”
  他不语。
  我推他。“喂,你也说说话,一个人唱独脚戏多没趣。”
  他抬眼。“那么你告诉我,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看来他为“婚姻”所苦。
  这是个好问题--女人为什么需要婚姻?
  我思索良久,回答说:“我可以给你很多答案,例如女人偷懒,需要男人负担她的生活;又例如女人渴望安定,希望男人提供保护……”
  “听来男人像是冤大头。”
  我耸肩,“即便如此,女人亦付出了代价。女人的一生将奉献于家庭、丈夫和孩子,乃至失去自我与自由。”顿了顿,又道︰“但是现在很多女人甘愿保有自由,婚姻不再是最重要的人生大事。”
  他皱起眉头,神情显得万分困惑。“但想结婚的女人还是很多,她们又是为了什么?”
  看来我的泛泛之论满足不了他,他只想弄清楚为何他的她想要婚姻。
  我笑说:“这问题你也许该亲自去请教那位小姐。女人何等复杂,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知道另一个女人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突然间大笑。“看来我问错人了。这问题问任何人都可以,就是不该问你。”
  “为什么?”我好奇地问。我不懂。
  他撑着肘看我。“你也打算不婚,不是?”
  “你在暗示我年纪老大?”
  “岂敢,我们同年。”
  同年,但不同样年轻,女人向来老得快。
  我说:“一般二十八的男人在事业上已小有基础,可以准备与爱侣共组家庭,养育儿女。你还算年轻。”
  他说:“一般二十八岁的女人事业上不必有什么成就,如你所说,她可以把生活重担转移到男人身上,唯一一个人生目标就是替这男人生两个孩子,并且养育他们长大。我们承受的压力因性别而有不同。”
  “瞧,你(你)观念多腐旧。”我们同声。
  “彼此彼此。”我们同病相怜。
  “唉。”我们同叹。“干杯。”
  杯碰杯,发出清脆响声。
  “其实,现在的女人并不一定都想当家庭主妇。”我说。
  “她不是。”他说。
  “哦?”
  “她跟你一样事业心很重,两年内连升两级。”
  我低呼!“看不出来你会喜欢这种女强人。”
  “刚认识她时,她小鸟依人,但我隐隐知道她有这份资质。”
  “你不能接受她的转变?”
  他又瞪我。“我岂是那种心眼之人。”
  我呐呐。“十年没见面了嘛,我怎么知道你跟以前还一不一样。”
  他哼声。“休小看我。”
  我吐吐舌。“照你这么说,她应该不是那种很缺乏安全感的女人才对。”这样的女人会想结婚?
  “咏贤不是,她坚强。”
  “喔,咏贤,好名字。”终于得知女主角的芳名。
  他斜眼看我。“你到底要不要听?”
  怪了,又不是我逼他说。若不是念及这男人嘴巴紧,难得这么多话,必是心中有着无法解决的困扰,同学三载,感情又不错,让我想帮他个忙,否则才懒得理他。他深吸口气,续道:“我们已同居三年。”
  “三年!”我怪里怪气地道:“戈洵美,你好本事!”照此推算,他不就年纪轻轻便抱得美人归。
  “共同生活,熟知彼此习性,互相迁就配合……”
  “但是你倦了,而她想要一个结果?”我臆测。
  “不。”他摇头。
  我好奇不已。“要不,是怎么回事?”
  “我们感情没变,长期以来,已习惯对方的存在,就像一对正常的夫妻……”
  这回,我识相的不打断他,让他继续说下去。
  他耙耙头。“咏贤想结婚,为这段感情下注脚,但我不愿,我们为此吵得很凶,我怕盛怒中伤害她,只得闭嘴不说话,等她息怒……”他愈说头愈低,脸埋进他手里,声音愈来愈细。
  “小美、小美……”我轻唤他。“你为何不愿?”
  他抬起头,苦笑道:“我想我是不愿意改变。”
  “改变什么?”
  “不愿意改变目前的状况,因为结婚,往往是爱情之死。”
  我深深震撼住。
  爱情之死……多可怕……
  我想,我已有些能够了解这位同学的心情。
  你爱一个人,希望对方快乐,偏偏对方所要求的是你最不愿付诸实现的东西,而你又不是不爱她……
  爱情乃成人间炼狱一场。
  我拍拍他颓丧的肩,他勉强振作起来。
  “再一杯威士忌?”我问。
  “酒鬼。”虽如此说,他也没拒绝。
  何必太严肃?喝点酒解解闷也好。我招来酒保。
  喝酒时,他问:“双喜临门,你还记得陆承信吗?”
  “陆承信?他是谁?我该记得他吗?”我笑问。一连三个问号在脑中盘旋,就是想不起一个对应的脸孔。
  “你不记得了?”小戈一脸诧异。
  “谁?”
  他瞟我一眼。“算了,既然忘了就算了。”
  “喂,别吊人胃口,”真不道德。
  正想臭骂他一顿,谁知他竟然说:“这个人,你忘了就不必再问,反正我就算告诉了你,你恐怕也记不起来。”
  结果,他还是吊人胃口。
  但是他也没说错,没过几天,我是又把他说的那名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