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伯母这时端着个杯子回来客厅。
  “我来,妈。”关敬赶紧接过来,把冒着热气的茶奉给恋文。“这可是上好的乌龙茶,只泡给我们自家人喝的。”
  当着他妈妈,胡开这种玩笑。还是,他当真话中有话?
  “谢谢伯母。”恋文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来打扰。”
  关伯母一语不发,一迳笑吟吟地盯着她看,很欢喜似的,瞧得恋文更加不自在,脸也羞红了。
  “你真的吃过啦?”关敬问她。
  她没有,只吃了几片饼干而已。忽然有些新构想,她便急着画下来,跟往常一样工作得忘了时间,觉得饿了,手边有什么便胡塞几口。
  “吃过了。”
  关敬的全时开放餐厅是家,厨子自然是他妈妈,她怎么好意思麻烦老人家?
  如此跟着跑来,已经够唐突的了。
  “骗人。”关敬说。“你陪关伯母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好。”
  他消失在走道。恋文面对坐到她对面的关伯母,不晓得说什么好。老人家一声不出,老望着她看,说真的,她开始感到怪怪的。
  这栋石砖平房恐怕已有相当历史了。
  恋文踏进这屋时,令她想起自己小时候和家人也住在同样的房子。
  恋文环顾四周时,发现一张摇椅。她家以前也有一张这类的摇椅,她常爬上去玩,当它是摇床。
  “关伯母,我家从前住的也是这种房子。”她说,找到个她自己感到亲切温馨的话题和老人家闲聊。
  其实关伯母看起来蛮年轻,头发虽灰白,发式干净利落,秀气的脸庞上没有多少皱纹,要是把头发染黑,就和关敬像姊弟。
  “后来为了方便家父上班,全家搬去新家。我实在舍不得旧居,搬家时我哭得好伤心。后来听说那房子拆了时,我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恋文一口气说了小时候的事。
  关伯母终于有微笑以外的反应了。她举起双手比划。
  手语!恋文怔住。上帝,她不懂这个啊。
  “我们在这住了四十多年了。”
  哦,关伯母还是可以发声的,只不过声音低沉粗哑,像个男人。
  “那么关敬是在这出生的了?”
  “是啊,生在院子里。”一阵呵呵笑。“他妈妈正在种花,种着种着,肚子疼,以为要上厕所,才要站起来,咚的一声,肚子里的娃儿出来了,掉在花盆里。抱起他时,一身的土,打出生就玩土玩泥巴玩到长大。”
  恋文跟着笑,笑着笑着,笑声猝地卡住。他妈妈?
  关伯母两手比个不停,嘴唇却并没有动。
  说话的不是关伯母。
  她也还是笑脸盎然,但像男人的笑声来自另一边。
  窗边靠墙的摇椅,恋文先前看见它时上面没有人,这时却坐了个头发银白的老人。
  恋文四下环顾,除了大门入口及关敬进去的走道,别无其他入口。老人……
  从哪冒出来的?
  恋文轻轻倒吸一口气。
  老人是关敬的父亲。他童年时便去世了的父亲。
  她望向关伯母,后者带着同样的笑容看着她。她很慢地转动她僵硬的脖子。
  老人还在。
  “吓着你啦,舒小组?”老人慈祥地歉然问。
  她没感到害怕,只是——“呃……有点意外,我大概八字比较轻。”后一句是她的喃喃自语。
  老人又一阵呵呵笑。“敬儿说得没错,你真是可爱。”
  恋文暗暗呻吟。想来她二十八岁以前都不太可爱。
  关敬去做什么了,怎么还不出来?
  “我知道你见过石彦,和他也蛮谈得来,所以我冒昧和你见面,请不要见怪。舒小姐。”
  “谁是石彦?”恋文茫然地问。
  “好了,”关敬拍着手喊着出来。“开饭了。”
  恋文望回摇椅。老人不见了。
  怪哉,奇哉,难道他们父子的磁场也相抵触不成?
  关伯母又对她做手语。
  “我妈说她吃过了,请你别客气,不要拘束,就当在自己家。”关敬解说道。
  叫他自己进去吃,她留在客厅再和老人谈续未完的话,还是和他一起走开,好喘一口气?
  恋文很快作好了决定。她站起来。
  “待会儿再和您聊,伯母。”
  关伯母高兴地挥挥手。
  恋文跟在关敬后面,经过一条暗暗的走道,朝后面走去。
  “你亲自下厨?”
  “下厨算什么?我还有许多深藏不露的优点呢。”
  “当然了,它们都被你经常显露的‘谦虚’掩盖住了。”
  关敬开怀地大笑。
  舒恋文,你八成有毛病,换了任何正常人,连连见鬼,不早吓得魂飞魄散了,你还像没事人似的说笑话。
  厨房圆桌上摆着两盘烩饭,都是素菜。芋头、青豆、番茄、面麸和芥菜。
  “很好吃。”她不是客套。
  “我担心你不习惯。”关敬说。“我母亲茹素,家里不做荤食,也不买荤食。”
  “你怎么办?你没吃素呀。”
  “我随缘。我对吃的向来不挑剔。”
  他一下子就把一大盘饭吃了三分之二,是真的饿了。恋文感到好不歉疚,不禁又纳闷:庄琪跑哪去了?怎么搞的?
  “你和关伯母聊得满开心嘛。”他状似十分愉快。
  “怎么叫自己妈妈关伯母?”
  “我有时是这么叫她呀,好玩嘛。”
  “她是……你母亲是……”恋文不晓得如何问才不失礼。
  “哑巴?”关敬却很自然。“我父亲去世后,她就忽然不说话了,也不知道她如何学的手语,也许是自己看书。我母亲平常看很多书的。”
  “她喜欢看一类书?”
  “都看。阅读是她的唯一嗜好和消遣。她提了好几次要我带你来,下午我回来时,她又催我,急得跟什么似的。她跟你说了什么?”
  不知怎地,恋文有个感觉,是关伯伯要她来。
  “你提过她常和你父亲说话。”
  关敬点点头,一下子已盘底朝天,眼睛转而看着恋文的。
  “不给你。”她抓着盘子,仿佛他会伸手来抢。“晓得自己胃大如牛,就该多煮些。”
  他笑。“真捧场。你吃吧,我饱了。边说边吃,凉了就不好吃!”
  她本来也没觉得饿的,而他看着她的吃相,笑得满意又满足。
  “你没和他说过话?”
  “谁?我父亲?当然有啊。”
  “真的!”她吁一口气。
  还好,她都快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变成阴阳眼了。
  “小时候我老跟前跟后叽叽呱呱不停,他有时给我吵得恨不得拿胶布贴我的嘴。”
  恋文放下汤匙,叹一口气。“谁管你小时候是不是长舌呀,我问的是他去世以后。”
  “有人这么问的吗?”他眉毛掀得老高。“跟死去的人说话,那叫自言自语,旁人看了要当你是疯子的。”
  “你母亲和他说话,她是疯子吗?”
  “那只有我看见,我不是旁人,是她儿子,我知道她没疯。你看她像疯子吗?”
  她若是疯子,恋文不晓得自己是什么了。
  “你‘看见’她和你父亲说话,你却没看见他?”
  关敬把他们吃完的盘子收去洗碗槽,恋文立刻过来帮忙。
  “我来洗,我太习惯白吃。何况这一餐本该我请你的,反倒要你煮给我吃,我已经很良心不安了。”
  “解释得这么累干嘛?我没要和你争啊。喏,这是洗碗布。”
  “你有没有看见他呀?”恋文追问。
  关敬走到厨房另一边,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可乐。回答前,先打开喝一口。
  “恋文,你相信这世上有鬼是不是?”
  “别教人毛骨悚然好不好?”
  呀,真可笑,一个见过两个鬼,还和他们说过话的人,竟说出这句话,但恋文真的浑身一阵发冷。
  他走回她旁边,两个盘子一下子就洗好了,他放下可乐罐,把盘子接过去放好。她不客气地拿起他喝过的可乐。
  “我看见我妈对着空气比手语。”他告诉她。“我父亲生前,他们感情很好,妈在厨房做菜,他拉张椅子坐在她附近;她打毛衣,他在旁边帮着绕毛线;她洗衣服,他也拿个矮板凳坐在洗衣盆边,帮忙扭干较厚、较大的衣服,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
  恋文听得如迷如醉。多羡煞人呀!
  “所以他去世后,她没了伴侣,我那时又小,跟个小鬼头能聊什么?天南地北四个字我是认得的,但我可不懂怎么去聊。我想她非常寂寞,又无人可倾谈,就干脆不说话了。”
  她心头一阵阵酸楚。
  “我发现她常对着空气比手势时,问她做什么。她告诉我,她在和父亲说话。她能找到个排解对父亲思念的方式,我觉得也蛮好。”
  “好?你从来没担心过她长此以往会变得异常?”
  “她一切如常,没什么好担心的,而且她又没四处张扬,对人说她和死去的老伴时常见面闲谈。”关敬又开一罐可乐。“有时她担心我,她会对我说:‘你爸爸希望你如何如何。’我想她是觉得父亲较具权威性,抬出他来,我比较不会那么固执己意,多少会听听忠告和意见。”
  直到数周前,她一而再、再而三地转达父亲的话,叫他去看一栋房子,还把地址写得清清楚楚。那时关敬嘴上唯唯喏喏,却开始担心她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