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告诉自己。
  一声没响完,他就接了。
  “孟廷。”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就是知道是你。不,我不知道。我希望你会打。”
  “我真的打了。”
  “我好高兴你真的打了。”孟廷忽然有些害怕。
  她和王二麻子不是也曾有过类似的对话吗?
  情曾经再浓,也会淡,也会变。
  咦?怎会叫起那个人王二麻子的?
  她笑起来。
  “什么事这么好笑?”
  “哦,没有。我笑自己傻气,也不管会不会吵醒你。”
  “你没有吵到我,我还没睡·我喜欢你的傻气,随时发挥,我不介意。”
  她的眼中一片迷蒙。
  “孟廷?”
  “你说的话也很傻气。”
  “太好了,我们是天作之合。”
  她要哭了。
  “我只是要告诉你,明晚我会准时准备好等你。也祝你有个好梦。”
  “我可能会兴奋过度,睡不著。”
  她可能也会。
  她甜甜蜜蜜地挂断电话,然後坐下来哭。
  “干嘛,干嘛,干嘛?”
  沈雁从她的“要饭袋”抓出手帕给她。
  “哗,都是汗臭味!”
  孟廷还给她,拉自己的衣袖来擦眼泪。
  “嗟,你用的可能是未来金马奖最佳女主角的香帕呢,嫌我的汗臭。”
  沈雁盯著她。
  “吹啦?”
  “吹什么?”
  “你和巴黎的约会呀。”
  “他叫金少安啦。没有。他明晚六点来接我。”
  “呼。”沈雁吐一口气,在地板上坐下。“没吹,你制造哪门子人造雨?嫌我胆子太大,把我吓小一点是不是?”
  “我害怕嘛。”
  “怕?”沈雁打量她。“怕他是第二个王二麻子吗?”
  孟廷噗哧一笑。“王二麻子是谁先开始说的?”
  “不是你就是我。叫他王二麻子还算客气呢。他娶的女人就叫麻婆。哎呀,麻婆,好妙呀!我真佩服我的机智和高度幽默。”
  “去你的,什么麻婆。”
  两个女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滚。
  过後,并躺著,看著天花板。
  “孟子,有时候我会想……”
  “叫你不要叫‘孟子’嘛,有辱先圣。”
  “辱什么辱呀,他是男孟子,你是女孟子,一古一今,八竿子打不著。哎,我说到哪了?都是你,乱打岔。”
  “有时候你会想……想什么?”
  “哦,对了。想啊,交什么男朋友,谈什么恋爱呢?顺顺利利,风平浪静,便皆大欢喜,幸福快乐。可是,有几对男女能从头到尾不生半点波澜?”
  “死水才平静无波。所有情爱故事里的情节,都因为有轰轰烈烈的高潮起伏,才得以刻骨铭心嘛。”
  “爱就爱,为什么一定要有失望、痛苦?折磨人,不爱也罢。”
  “和你演舞台剧,和那些演员演电影、演电视剧一样罗。平平顺顺,淡淡如水,谁要看?演也演得没趣。”
  “所以,明知爱情是个深不见底的井,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下跳。”
  “不跳哪知深浅?”
  “或冷暖?”
  “或苦甜?”
  “或悲喜?”
  两个好朋友转头相视而笑。
  “说不定有人就在井底看到圆月。”
  “当心狼人。”
  “啊——呜——”
  “哈哈哈。”
  “不怕了吧?”
  “还是有一点。”
  孟廷耸耸肩,跳起来,伸手拉起沈雁。
  “也许只是我想得太多,或者我和金少安之间不会产生火花。管他呢,顺其自然好了。”
  “你对他说实话没有?”
  “还没有吔,没机会。”
  “那这个杂工小子真的勇气可嘉,不过,小心哦,他说不定把你当金交椅。”
  孟廷没想到这点。
  “不会吧?他不像那种人。”
  “王二麻子一脸忠厚,像个会见利变心的混蛋吗?”
  “他说不定是真心爱上那个千金小姐呢。不要把他想得太势利。”
  “是哦,你和千金麻婆身分地位互换,你看他会选谁。”
  “哎,他已经做了选择了,木已成舟,难道你还要拿来劈开当柴烧?”
  “制造空气污染啊?”
  两人笑弯了腰。
  “行了,行了,口下留点德,饶遇他。为了个麻子,损了我千年修为,不值得。”
  孟廷摇头。“不晓得阿威如何消受得了你。”
  “他前世没好好修德,今世遇上我这恶婆娘,只有认命。”
  电话铃响,沈雁瞄瞄孟廷。
  “一定是你那个巴黎睡不著。去接吧,我洗澡去。他若听到水声,就说屋子漏水,把你的床淋湿了,你正需要个过夜的地方。他要是听不懂这么明白的暗示,表示他太逊了。”
  孟廷笑著打她一下,等她进浴室,接起电话。
  “雁,你气够了没有?不要再使性子了好不好?我这几天都没心思做事,还好孟廷处处帮我COVER。雁,我是真的很爱你,那个女的和孟廷一样,只是我的同事嘛。她说话本来就嗲声嗲气,不信你问孟廷。”
  孟廷知道凌志威说的是谁。
  “你这么不信任我,多伤我的心你知道吗?你再要继续生气,这便是我最後一次打电话给你。你到现在还不明白我多么爱你吗?”
  “我明白没有用啊。”
  “……你……孟廷?”
  “是我啊。”
  “是你接的电话?”
  “从头到尾。不过你可能还没说完。”
  凌志威大声呻吟。“雁子还没回来?”
  孟廷一笑。“回来啦。屋子漏水,把她的床淋湿了,她正需要个过夜的地方。”
  “漏水?怎么会呢?又没下雨。”
  “我知道没下雨,是她叫我这么跟你说的嘛。还说这么明白的暗示,你应该懂的。”
  “啊……哦……噢……喔……”
  “明白啦?等一下啊,我叫她来听。”
  孟廷走到浴室外面,敲敲门。
  沈雁探出头来,对她眨眼睛。
  “他懂了没?你是不是要出去?”
  “我照你的话说了,他哦噢喔了半天,似乎是懂了,不过他坚持和你说话。”
  “嗄?你告诉他是我说的啊?哎呀,你太驴了吧你。”
  “快点,快点,他在等著。”
  “我真受不了你吔。好,我来听听他要跟我说什么。”
  沈雁拿毛巾围身体,孟廷已跑进自己房间。
  不消片刻,便听得沈雁好气又好笑地大叫——
  “孟廷!你给我出来!”
  “我睡了。”
  “出来!”
  “睡熟了,开始作梦了。”
  她再叫,孟廷蒙在被子底下不理她。
  过了一会儿,她真的睡著了。
  ◎◎◎
  第二天是孟廷这一生过得最漫长的一天,时针、分针、秒针,走得比蜗牛还慢。
  她不知问了多少次——“办公室的钟是不是慢了?”
  也不知拿下她的表摇了多少次,以为它停摆了。
  但到了五点,时间又过得飞快,她几乎来不及准备好。
  她还特别请了两个小时假,提早回家。
  女人打扮起来,果然费时又费功夫。
  好像她出生至今,今晚才开始做女人。
  翠绿丝套装,配沈雁借她的道具首饰:可乱真的翡翠镶钻耳环,翠玉坠项链。照沈雁教的方法,用一支特别发梳把头发绾成一个浪漫典雅的法国髻,露出她优雅的颈项。
  会不会太老气?太华贵?
  会也来不及改了。她也不晓得怎么改。
  穿扮花了一二个小时,改装大概要用掉三年,算了。
  可不能让少安找上楼来。
  差五分六点,孟廷以火箭发射的速度赶到大厦正门口。
  少安正好走下车。
  一辆油漆斑驳,挡泥板凹进一块,车门把生锈,雨刷少了一支,车身彷佛被人用耙子使劲刮过,看起来随时会解体,老得不能再老,破旧得不能再破旧的老爷小货车。
  孟廷呆住了。
  我的妈呀!
  少安看到这部车时,反应相同。
  他向医院里一名真正的杂工借的。
  还付了五百块“租”车费。
  另外五百,租他身上这套杂工阿本所拥有的一千零一套西装。
  阿本还宝贝兮兮地拍著西装上的绉褶。
  “拜托小心点,不要弄绉,不要滴到酱油啊,金医生。这可是我阿公的阿公留下来的,故宫博物馆的馆长出一千万向我买,我都舍不得卖哩。”
  那条像抹布的领带,历史更悠久,扯到宋朝去了。租金——
  “自己人,你做人不错啦,算五百就好。”
  “这也要五百?”
  “嘿,你看,金医生,你看。领带上面这个印子,是宋太祖吃麻油鸡擦嘴留下的印子哩。”
  少安大可去买套廉价西装,他不过想制造个更真实些的效果。
  於是便是这么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
  宋太祖吃麻油鸡,拿领带擦嘴?
  慈禧太后还穿燕尾服上朝听政呢!
  什么跟什么呀。
  都怪他自己。
  下午他才去找阿本。
  “阿本,你有部车对不对?”
  “对啊。”
  “晚上可不可以借我用用?”
  阿本张大眼睛。“金医生,你要向我借车?真的假的,有影呒?”
  “真的,我有特别的用途。算我租好了,我付你租金。”
  “啊哈,我的车专门做特别用途,向我租,你就找对人啦。”
  那时少安没想到他说“特别用途”,不是夸张的玩笑话。
  “你有西装吧?有一次尾牙,我好像看你穿过。我们身高差不多,我应该可以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