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晖一凛,突然僵硬了身子。「你小时候被家里人打过?」
「早上起得太晚的时候,没在鸡窝里摸到鸡蛋的时候,吃了稀粥汤水却还是不饱的时候,没照顾好弟弟的时候,还有爹娘心情不好的时候……从我有记忆以来,好像每天都在挨骂、挨打……」
回忆从前,那是一段太过不堪的童年,汤圆的语气却是淡淡的,不带一丝情绪的起伏,但邢晖听着,已是脸色铁青,墨眸闇沉,酝酿着一阵激烈的风暴。
「有一年,村子里闹干旱,我家那几亩薄田实在没什么收成,爹娘不得已,就将我卖了,换了几袋粗粮。」
「你就是这样来到邢府的?」
「嗯,也是到了府里,我才能够有碗饱饭吃,有件像样的衣裳穿,虽然只是个小丫鬟,但我真的觉得自己特别特别地幸运,尤其是还能遇上你。」
汤圆说着,忽然抬起头,含泪的明眸莹光璀璨,亮闪闪地凝睇着他,唇畔漾开浅浅的笑,酒窝甜甜地跳跃着。
那样伤心的往事,那样被自己亲人糟蹋的过往,她回想起来好似都不带什么怨恨,反倒有着对命运之神眷顾的感激。
果真是个傻的,傻透了!
邢晖收拢臂膀,抱紧了她,下颔抵在她蓬松如云的秀发上。
「后来呢?他们是何时又找上你的?」
「就在我及笄那年,我爹忽然来看我,他跪在我面前痛哭流涕,说家里人特别对不起我、特别想我,还说我大哥就要成亲了,家里凑了一笔钱来替我赎身。」
「你这笨蛋,就傻到相信了?」邢晖磨着牙。
汤圆飘忽一笑。「我是真的相信了,还挺高兴的,觉得自己总算没白来这世上一遭,至少还是有人惦记我的,我不是孤单一个人……」
邢晖默然,胸臆顿时横梗着什么,五味杂陈,他那时怎么就能忘了这傻姑娘呢?若是他能早些将她放在心上,她这些年来是不是就能少吃点苦、少受点磨难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些不敢问,又不得不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找管事大娘帮忙,替我向夫人求了个恩典,夫人是心善的,不仅没要我的赎身银子,还给了我几两银子当盘缠,又赐了我一对银丁香耳环、两支珠钗。」
邢晖点头,他娘确实是个心善的,对待府里下人向来宽容慈和,极受爱戴。
念及怀抱着满腔失望而离世的母亲,邢晖蓦地心口一疼,有些透不过气,他定了定神,拉回怅然的思绪,扬起略微沙哑的嗓音。「然后你就和你爹一起回家乡去了?」
「嗯。」
邢晖一咬牙,完全能想像这傻娘子接下来的遭遇了。「他们是不是把你身上攒下来的体己银子都给骗走了?」
汤圆轻轻点头,双眸黯然无神。「起先是说我大哥和弟弟要娶亲,彩礼钱不够,再来又说前两年娘重病,为了替娘治病,家里欠了些外债,若是再还不上,就得卖田卖地了,接着我大嫂生下儿女,又得供孩子们吃穿……」
「你这些家人简直一个个都是吸血的蚂蝗!」邢晖恨恨地评论。
「其实本来也无所谓的,终归是血缘至亲,我也希望大家都能过好日子,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将脑筋动到我的亲事上头,竟然要将我许给邻村一个瘸了腿的老鳏夫……」
「混帐!」邢晖厉声怒骂,心海翻腾汹涌着,有股杀人的冲动。
「也就是在那时候,我才顿悟了,原来在我心里,他们是亲人,可在他们心里,我只是能赚钱养活他们的工具,我自然是一口回绝了这门婚事,哪里晓得我大哥竟怂恿其他人将我关进柴房里,要将我绑去成亲,幸亏我弟妹还有些良心,趁夜里悄悄将我放出来,我一路仓皇出逃,跑得太急,不小心跌进河水里,那时正是数九寒天,我的腿怕就是冻伤了,才落下了毛病……」
汤圆蓦地顿住,感觉右腿彷佛隐隐约约又酸疼了起来,但她明白,真正痛的其实不是她的腿,而是她苍凉的心。
邢晖紧紧抱着她,不敢想像她一个姑娘家,是如何独自一人闯过重重危难,来到这远离家乡的村子落脚,更不敢想像她初来时要受尽多少欺凌与羞辱,才能勉力撑起门户。
他颤着嗓音,贴在她颊畔喃喃低语。「你莫怕,以后我都在你身边,我会护着你。」
汤圆微微一笑,没有哭,只是泛红的眼里,有莹然闪烁的泪光。
邢晖心头震颤难抑,他以为她今日尽数倾诉了委屈,该是难过地痛哭失声的,但她竟还能笑着,这丫头,究竟是傻还是坚强?
这一刻,邢晖真正体会到了心如刀割的滋味,他恨不得能将她完全纳入自己怀里,密密护着,再也不让她受外头风雨摧折。
「你放心,我来替你教训他们。」他语声沙哑地许诺。
汤圆却摇了摇头。「其实他们已经遭到报应了。」
方才听她弟妹抽抽噎噎地哭诉,她才知晓原来从大半年前,他们就被迫离开家乡了,辗转流离间吃了不少苦头,大哥一家更丢下爹娘直接跑了,弟弟本来也想带着婆娘孩子跑路的,但途中遇上山贼,爹和弟弟都被山贼砍死,幸亏弟妹机灵,护着婆婆与两个年幼的孩子躲在山坳里,总算逃过一劫。
「即便如此,他们以前伤害你的,也不能就此揭过!」邢晖仍然气不平。「难道你都不恨他们吗?」
「自然也是恨的,只是恨了又能如何?」汤圆一脸平静淡漠。「其实说到底,都是太穷闹的,若是家里能有些田产,能吃饱穿暖,或许我爹娘也不会总是心气不顺了,也不必为了养活两个儿子,把我卖了换粮食。」汤圆停顿半晌,幽幽叹息。
「这些年来我也看过不少事,我这遭遇还不算悲惨的,有些日子过得潦倒的不仅穷到要吃草根,甚至还有将家里男孩的子孙根切了,卖去宫里做太监……」
莫说为了吃饱饭宁愿断自家香火了,十多年前,当大齐还在与北方蛮夷作战时,遍地烽火,百姓颠沛,就是易子而食也时有传闻。
这个国家才过了没几年的和平日子,就又天灾不断,上位者却一味想着掌权享乐,苦的终究只是底层的老百姓。
一念及此,邢晖不禁黯然,汤圆也不知是否看穿他低落的心绪,伸手轻抚他脸庞。
邢晖怜惜地握住她的手。「你打算怎么做?」
汤圆苦涩一笑。「我是不可能留他们住下的,但要我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在外头,我也做不到。毕竟我弟妹也算帮过我一回,两个侄儿尚且年幼,就当是我这个做姑姑的,给他们最后一点情分吧。」
「我就怕你心太软,到如今还放不下。」邢晖笑笑,低头亲了亲汤圆的脸颊。「既然你自有打算,那就照你的意思做吧。」
「嗯。」
汤圆偎在男人怀里,只觉得所有曾经经历的艰辛于此时此刻都已如过往云烟,如今拥有的,才是最温暖的真实。
既然做了决定,汤圆换了件见客的衣裳,就来到前院倒座房其中一间预备给仆役居住的通铺。
此时她娘与弟妹,以及两个侄儿都窝在房里炕边忐忑地等着,方才他们都已经喝过了汤圆请丁大娘分给他们的肉汤,又吃了几个肉包子,全身都暖和了起来,脸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
汤圆来到房内,也不说话,就是面无表情,淡淡地瞧着他们。
弟妹被她瞧得有些心虚,身子往后缩了缩,两个男孩抱着亲娘的大腿,也感受到某种不安的氛围,只有她那个老娘,填饱了肚子,胆子似乎也大了些,挤出一脸不自然的笑容。
「我说汤圆啊,娘瞧你住这么大的房子,可是发达了啊!你当家的是什么来路?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也不通知娘家一声……」
汤圆淡然的目光扫过来,汤大娘蓦地噎住,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心下不禁懊恼,这死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这般端架子了?
「你、你这么看我做什么?我可是你亲生娘亲啊。」
汤圆眉眼不动,语气清冷。「我可没有一个想把自己女儿卖给老鳏夫的娘。」
「你说什么呢!」汤大娘恼羞成怒,一时忘了老二媳妇的嘱咐,上前就习惯性地想拍打这个总是招惹自己生气的女儿。「你这死丫头……」
「娘!」
一声凄厉的吼叫震住了汤大娘,喊她的人却不是她出手想教训的女儿,而是恨恨地瞪着她的老二媳妇。
「你够了没有?」汤二媳妇掐着婆婆手臂,用力将她拉回来,焚火的眸光恨不得想烧死她似的。「我拜托你,瞧瞧咱们如今是什么处境,你就非得害死我和你两个孙子才高兴?」
汤大娘被儿媳妇震住了,顿时手足无措,看了眼一脸愤恼的儿媳妇,又看了看神色漠然的女儿。
「我、我就是想……这死丫头是老娘肚子里掉出来的一块肉……」她自己生的女儿,难道还不能骂几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