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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之寒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共同翻阅完一本相册,才想到要问:「今天怎么有空来?」

  赵知礼张了张口——快,快点说!这是最好的时机点!

  然而话到了嘴边,似被扼住了喉咙,怎么也吐不出声,他说不出会让叔伤心的话。「就——轮休,想说来看看你。」

  赵之寒看了他一眼,调头望向窗外:「天气不错,陪我到外头走走。」

  「好啊。」起身搀着对方的臂膀,缓步迈向庭园。

  「叔,你搬回来住好不好?」

  「怎么又提这事?」

  因为妈妈已经不在了,你坚持留在这的理由,已经没了。

  赵知礼压下喉间的酸意。「丫丫说,想跟爷爷一起住,我也想多陪陪你。你搬回来,今年的父亲节刚好可以一起过。」

  论辈分,其实是该喊叔公的,但赵知礼从一开始,就教孩子喊爷爷。

  他有三个孩子,在连生两个臭小鬼之后,年近不惑时意外有了小女儿,对于粉嫩嫩的小娃娃,全家人是护着宠着,叔尤其疼爱这个小孙女,几乎丫丫的要求,无不应好,有什么事推到丫丫身上就对了。

  赵之寒不言不语,瞅视他好半晌,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冒出一句:「你还记不记得,你国二那年跟同学打群架,被学校记了一支大过?」

  「记得。」

  「你妈问你为什么打架,你说同学逼你帮他们作弊,我知道,你并没有说实话。」作弊这种事情,拒绝就好了,何必大动肝火打群架?一定是对方做了什么,让脾性温和的小宝忍无可忍。

  赵知礼狐疑地偏首。「你知道我说谎,为什么不拆穿?」

  对方不答,反问:「那你知道,为什么每次你一说谎,我都看得出来吗?」

  「大概因为,叔叔太了解我了。」所以每次不得已得对叔叔说谎时,他连眼珠子都不敢乱动,呼吸格外轻缓沉着,深怕一个眼波流动会被看出端倪。

  「不。是因为每回你刻意想瞒我什么时,都有脉络可循。」绝大多数都是因为——会伤害到他。

  既是为了他,那他又何必戳穿,辜负孩子想保护他的心意?

  小宝对他,几乎没有秘密,会让小宝生气又不能明说,连他都要隐瞒的事,猜都不必猜,也就那几桩。

  他与小宝母亲的关系,在小宝的成长生涯中,一直没少被拿出来作文章过,小宝承受了多少旁人的指指点点、异样眼光,流言蜚语、评判非议……些事,孩子从来不会说,但那不表示他们不知道。

  甚至后来成为司法人员,还是常让人背地里酸上几句:「自己的家庭都道德沦丧了,哪来的立场去评判他人的是非曲直、道德准则,都不觉得超荒谬吗?」

  小宝一直很争气,前些年的一场贪污案,办得风风火火,不畏强权,赢来清誉美名,用事实向所有人证明,身正不怕影子斜,杜悠悠之众口。

  时至今日,他依然在庆幸,小宝没有因家庭的原罪,成为第二个阴暗扭曲的他。

  「小宝,你曾经埋怨过吗?」

  「埋怨什么?」

  「出身、环境,一切的一切。」这句话,藏在心里太久,始终没问出口——我跟你母亲的关系,会让你感到羞耻吗?

  「为什么要?你们让我衣食无忧,给了我所有能给的一切,我什么好埋怨?」这样要还不知足,真要遭雷劈了。

  「我有。我曾经埋怨过我的父亲,埋怨过自己的出身。」小宝与他一样,自出生便带着难以摆脱的原罪,他给得起小宝不虞匮乏的物质生活,给得起他所有的呵护,但他阻挡不了外界的风风雨雨,来伤害他的孩子。

  赵知礼想了想,「你知道,国二打完那场架,我在想什么吗?我想了很久,想明白了件事——观子而知其父,如果讨厌别人用轻蔑口吻羞辱我家的长辈,说这就是赵之寒能教出来的货色!那就得自己让他们心服口服,改说:不愧是赵之寒教来的,要让他们闭上嘴,靠的从来就不是拳头。」

  他后来转了念,用另种方式,去看待这些声音。

  正如某一年,他人在国外培训,无法陪伴度过的父亲节,远渡重洋寄到对方手中的卡片,里头一句——「成为你的骄傲」,是那一年他能给的父亲节礼物。

  「你做到了。」小宝让他,在亲职教养上,交出了一张无懈可击的成绩单,所有人,无不赞他教出个品德出众的国家栋梁,然而事实上——

  「我并没有教你什么,也不曾要求过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直到今天,他依然认为,自己不会教育孩子,指引不了孩子太光明正向的人生路,这一切都是小宝自己的决定,是他让自己决定要变成这样的人。

  「你不会告诉我该做什么,但你会告诉我是非与黑白,清清楚楚让我明白该承担的后果,然后让我自己决定该走哪一条。」而他自认,承担不起选择了错路后,让叔失望难过的后果,从四岁那一年,他决定勇敢承认错误,向小胖道歉后,他就知道,走对的路,叔叔会开心。

  他所有的是非观,都是叔叔给的,要说这样的赵知礼是他教育出来的,半点也不为过。

  没有赵之寒,不会有现在这个赵知礼。

  「是吗?」小宝是这样想的?

  「我其实真的不介意你当个败家子,反正我这辈子,也没孝顺过你爷爷一天。」若真有天理果报这回事,被忤逆个几句也是刚好而已,他甚至在心里模拟过,哪天被呛「你又不是我爸爸,凭什么管我」时,该如何应对。

  他从来都没想过、也不敢奢望,能得到一个敬他、重他,温暖又贴心的好孩子,对他不曾有过一句怨言,一心只想着荣耀他、不教他蒙羞。

  「不要再讲败家这件事了啦!」小时候常听叔叔挂在嘴边讲,以为那是叔叔对他的期许,害他一度立志要当败家子。

  「无所谓。这一切我难道还能带走吗?终归是要留给你的,你怎么用都好。」拼搏了太半生,为的是给家人更多的保障,他只庆幸,不是以他最害怕的方式去耗尽资产,还能够败家,他甚至认为是种最低限度的幸福。「到时候,只要在你妈身边留个位置给我,身外之物什么的不必太费心,让那箱物品陪我入土,这样就够了。」

  人的一生,最终不就是这方寸之地?身边有她,有满满的回忆,足矣。

  他在交代遗言。赵知礼听懂了。

  他们从不避谈身后事,这一日早晚是要来的,有些话早早交代清楚,也免得小辈们慌了手脚。

  「嗯,我都记住了。」上一回说起这事,是在母亲入院时,都十年前的事了,叔是怕他忘了吗?

  他们后来又聊了许多往事,就像从前那样,年幼时,拎着一件小被单去蹭睡,叔叔一次都不曾把他丢出房外,长大后,在外头压力大,改拎两手啤酒前去彻夜谈心,一窝就是一整夜,像是回到过去,一开聊就停不下来。

  从出生聊到结婚,从凉亭聊到餐厅,吃完饭,泡上一壶茶,继续聊。

  他抱怨,自己没有什么不能对叔叔说的,叔叔却瞒了他许多事,不公平。

  「对了,还有一件事啊,我一直不敢问你——小舞阿姨是不是暗恋过你?」

  「没有的事,你在八卦什么?」

  「最好是没有啦,那是小舞阿姨有一次喝醉自己说出来的。」现场的大人脸都绿了,难怪小阿姨特别疼他,又忒爱调戏他,原来是父债子还来着。

  「你没跟你妈乱嚼舌根吧?」

  「我哪敢。」妈妈看似脾性像水一样温温柔柔的,只有他们才知道,爆发起来是很、可、怕、的!女人的醋劲,永远不要妄图去挑战,他不想再扫台风尾,跟着吃一个礼拜的红萝卜。

  「高三那次不小失言,差点吃到变兔子。」

  「还敢讲,谁害的?」这么长舌,不当女人真是可惜了。

  说起高三那段纯纯初恋,真是他人生最大的污点,其实认真说来,那也不算真正心动,就是满有好感的,看到对方会脸红,青涩纯真的年岁,等待爱情萌芽。有一段时间,常邀那个女孩子来家里读书,谁知邀着邀看,竟让女孩对叔叔错许芳心。

  他想都想不到,这种狗血得要命的八点档戏码会发生在他身上,超荒谬。

  现在回想起来很糗,但当时冲击很大,既震惊又受伤。

  也对啦,他当时还是个青涩小毛头,而叔叔那种有过历练、带点沧柔又有底蕴的成熟男人魅力,更容易惹来情窦初开的小少女芳心沦陷。

  他会发现这件事是因为那个女孩子对他的态度,从开始的矜持婉约,到后来的主动示好亲近,最后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说叔叔的是非,甚至暗指叔叔对她不规矩。

  他当下太震惊,一路冲回家,问叔为什么不告诉他?

  「老实说,你那时候是不是有担心过我对你不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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