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发怔,忽然听到婢女来报——
“夫人,桑夫人的车马已经到门口了。”
“你母亲回来了。”鞠夫人连忙起身,“来,咱们一道去迎接她吧。”
孙柔嘉微笑着颔首,与鞠夫人步出膳厅,行至花园垂藤的拱门处,便见数名仆婢拥着一位贵妇,款款而来。
想必这便是桑夫人吧。看样子,桑夫人比鞠夫人略长几岁,相貌不及鞠夫人美丽,一身深色绸衫显得颇为老气,所幸气质还算高雅。
“姊姊,”鞠夫人上前,与之执手道:“可盼得你回来了,饭菜已经备好,姊姊可饿了?”
“今天没什么胃口。”桑夫人淡淡答道,“多谢妹妹记挂。”
稍稍抬了一下眼眸,桑夫人的目光落在孙柔嘉身上,原先的冷淡增添了一分凛冽,孙柔嘉心里不由轻颤。
“母亲,”孙柔嘉上前唤道,“母亲路上可辛苦?”
“从庵里到家里,不过一个时辰,谈不上什么辛苦不辛苦。”桑夫人答道。
果然,桑夫人很不待见她。但这态度也过分生硬了,就算不是亲生女儿,也不至于如此啊……
“大小姐寻了一串上好的佛珠要送给姊姊呢。”鞠夫人在一旁缓解气氛,并向孙柔嘉使了个眼色。
“哦,对了,这串白玉佛珠,想来母亲会喜欢。”孙柔嘉主动上前,捧出那串佛珠。
桑夫人冷眼看着这分明是讨她欢心的礼物,然而整张脸依旧僵着,彷佛丝毫不愿意领情。
孙柔嘉心下更觉得别扭,桑夫人对她似有深仇大恨一般,这究竟怎么了?莫非二女儿失踪了,就把气都撒在她的头上?好没道理……
“姊姊,先用晚膳吧,”鞠夫人的笑容也略微尴尬,“今日习俗,该吃苦菜,不过厨子特制的苦菜汤和苦菜糕都是十分可口,一点也不苦。”
“菜不苦,我心里苦。”桑夫人却道,“也不知我那可怜的柔敏现在沦落到了何处……她如今也该跟廷毓一般大了。”
“姊姊,师太也说了,吉人自有天相,说不定柔敏被好人家收养,正过着好日子呢。”鞠夫人开解道。
“话虽如此,可一日没寻到她,没亲眼看到她,我这心里就像针戳似的。”桑夫人眼中泛起泪光,“今天又是她的生日……”
鞠夫人似乎想再安慰,却无从开口了。
“这串佛珠,你既然寻了来,就留着自己用吧。”桑夫人忽然对孙柔嘉道。
“我?”孙柔嘉一怔,不解其意,“这佛珠本是要送给母亲的……”
桑夫人冷冷地道:“从今天开始,你也修佛吧,替你妹妹多祈些福。别的不会,每日念阿弥陀佛总该会吧?”
“女儿……”孙柔嘉不置可否。
“唯有如此,才能赎你的罪。”桑夫人扔出更令她惊愕的一句话。
这话着实古怪,孙柔敏走丢了与她何干?为何要她来赎罪?
孙柔嘉只觉得旧事如同一团迷雾,她看不清,也绕不开。她陷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像坠入蛛网,被缚住了手脚,连脑子都迷茫了……
河堤上一串花灯犹如明珠一般,在黑夜中显得特别璀璨,她看见一个红衣小女孩站在花灯下,正对她咯咯地笑。红衣、花灯相互辉映,她的眼睛彷佛被刺痛了似的,心中亦有烈焰在灼烧……
那个小女孩是谁?为何会让她如此难过?她的脑海中,为何会生出这样一段记忆?
孙柔嘉从梦中醒来,香汗涔涔,此刻的她像是从前的自己,又感觉有哪里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彷佛住着不只一个灵魂,总在半梦半醒之间,相互角力。
难道,从前孙柔嘉的魂魄并没有完全消散?只不过藏在她体内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唯有夜半时分才偶尔觉醒?
咚!
有什么忽然打在她的窗棂上,吓了她一跳。
是风吗?不,彷佛不太像……倒像小石子击窗的声音。
咚!
那声响又突如其来第二下,孙柔嘉不得不披衣而起,推窗探望。丫鬟们已经睡熟了,此刻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圆白的月亮挂在天际,连一丝风儿也没有。
“长姊!”有人低声唤她。
谁?!这大半夜冷不防的出声,差点把她的三魂七魄吓飞。
好半晌,她凝聚目光,才看清那窗影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这少年生得颇为俊美,不过眼中满是恶作剧般的顽皮神情。
“长姊,你的病好些了吗?”对方笑道:“怎么像是不认得弟弟似的?”
孙柔嘉眨眨眼,弟弟?这少年便是孙廷毓吗?嗯……看他的年纪约十六、七岁,应该就是了。
“这么晚了,你才回来?”她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姊姊的架式道:“小心你母亲罚你!”
“我母亲早就习惯了,如今骂都懒得骂了。”孙廷毓轻轻一跃,跳到窗台上,倚窗而坐,嬉皮笑脸的。
“别坐在这儿啊,”孙柔嘉连忙道:“来,快进屋来。”
孙廷毓道:“我刚喝了酒,怕熏了长姊的屋子,就坐这儿吧,咱们一块儿看看月亮,聊会儿天。”
“你这孩子,年纪轻轻喝什么酒啊?”孙柔嘉觉得他倒不讨厌,还颇有些趣味,也乐于跟他多聊几句。
“笃君哥哥家里的藏酒可了得呢,”孙廷毓乐道:“改天带长姊你也去喝两杯,难道长姊你不喜欢喝酒?”
她……从前喜欢喝酒吗?孙柔嘉一怔,发现自己真的不能乱说话,言多必失,随时会露馅。
“你母亲叫我劝劝你,别整天到处乱跑。”孙柔嘉只得道。
“我就知道,母亲不喜欢我与笃君哥哥来往。”孙廷毓眉一沉,“外面那些无稽之谈,也亏了她相信,简直愚昧!”
这话让孙柔嘉疑惑,什么无稽之谈?这个……笃君哥哥是孙廷毓的朋友吗?为何鞠夫人要阻止两人来往?
对了,那人是叫苏笃君吧,先前好像听鞠夫人提过。
“你母亲希望你好好念书,”孙柔嘉斟酌道,“苏先生家里藏酒太多,怕耽误了你。”
“哼,她不就是听信了那些风言风语吗?那些谣言玷污了笃君哥哥,也亵渎了我俩的友情。”孙廷毓忿忿不平地道:“笃君哥哥是染川名士,十五岁便写出了天下闻名的《崎归》,如今身为清县县尹,得皇上赏识。这样的人,母亲却不让我与他来往,可笑!”
这么说起来,这个苏笃君倒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为何会让鞠夫人如此警戒?孙柔嘉百思不得其解。
“廷毓,改天带长姊一道去见见你那位笃君哥哥吧。”她开口道,“既然你说他家的酒好喝,那就去喝两杯。”
有些事情她不能当面问孙廷毓,只得自己去弄清楚了。
“好啊,”孙廷毓不疑有他,当下兴高采烈地道:“不过笃君哥哥身为清县县尹,平时并不在城里,不如我带长姊去清县玩吧!反正也就半日路程。”
她也想趁机领略一下染川的风土人情,自然乐得答应,“那就说定了,咱们过几日便去吧。”
“何必过几日,明日便去,如何?”孙廷毓越发来了兴头。
“明日……”孙柔嘉有些迟疑,“我母亲难得从庵里回来,总得陪陪她。”
“哦,对了,太太回来了。”孙廷毓道:“长姊是得好好陪陪她,以免她又对你发脾气。”
孙柔嘉心中暗笑,呵,他们姊弟两人互相称呼对方的母亲为“太太”,听着颇为好笑。果然是大户人家,就算再亲近,也得遵守这生分的礼数。
“母亲每次看到我,总是不太高兴……”她忽然想到,似乎可以从孙廷毓这里打听到一些事,譬如关于桑夫人对她那诡异的态度。
“这也难怪,”孙廷毓叹了一口气,“谁让二姊走丢了呢。”
“这些年来,母亲待我……就像仇人一般。”孙柔嘉细细观察着孙廷毓脸上的神色。
“长姊,你也别太介怀,”孙廷毓安慰道:“都怪应嬷嬷,整天胡说八道,乱嚼舌根。她自己没看护好二姊,把人弄丢了,却把错推到你身上……”
怎么,当年孙柔敏失踪的事与她有关吗?孙柔嘉一怔,胸中彷佛被什么击打了一下,脑海中那关于花灯与红衣小女孩的画面,一幕又一幕模糊地闪现。
难道,那便是……孙柔敏?
“应嬷嬷究竟是怎么说的?”她连忙追问,“她在背地里是怎么议论我的?”
“长姊,”孙廷毓缓声道:“你听了不要生气,府里的下人都这样,特别是那些婆子,越老越坏,她们也时常编派我,我都懒得治她们。”
“她们到底说了什么?”孙柔嘉一颗心被提了起来,怦怦直跳。
“还不就是二姊是被长姊你弄丢的呗。”孙廷毓忿忿不平,“也不想想,当年长姊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哪里有这能耐?一起去看花灯,二姊走丢了就怪到长姊头上,这些婆子怎么不说是她们自己没尽职?”
是她……弄丢了孙柔敏?怎么会有这样荒唐的传言?孙柔嘉哑声道:“柔敏是我妹妹,再怎么样我也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