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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酒醉中身体不听使唤,等他发觉时,他已经站在了竹林前,只要从这里穿过去便是闲云阁,而闲云阁里,有一个周婉倩。武卫明甩甩头,目前他仍然没办法正视自己喜欢上一个女鬼的事实,还是暂时离她远点比较好。

  今天晚上的月色真好。

  周婉倩抱膝坐在惯常上月的白石上,怔怔地望月发呆。夜晚是她自由活动的时候,不过她常做的,也无非上月看花、抚琴观鱼,一般的鬼都做些什么,她并没有概念,生前是深宫寂寞,死后是更加寂寞。

  然而今晚却好像有点不一样,已近半月,天上冰轮皎洁,月色如洗,她的心里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促进着她、呼唤着她……

  嘎地一声,竹林另一头飞起几双宿鸟,周婉倩一惊,这么晚了,是谁会在这里?武卫明说过他已将这一带割为禁区,侍卫仆从都不能踏足,那么,难道是武卫明来了?

  她起身,沿着竹林小径,绕过几座假山,前面就算你流水池塘,心头古怪的感觉越发强烈,仿佛有某种期盼已久的东西在等着她。脚步渐急,水声清晰传来,她的心砰砰乱跳,终于看清眼前的场景时,那一声惊呼再也压抑不住地叫了出来——

  「啊!」

  惊呼声传来,武卫明猛然抬头,一下子就看见周婉倩站在不远处,睁得大大的双眼直直地瞪着自己,而他正赤裸着上半身立在水中。

  最后一点醉意立刻烟消云散。武卫明颇微恼火,他不是女人,被看见就算了,可她难道不懂要回避吗?就算她现在是女鬼也一样。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声音有点僵硬地问。

  「你……」她本就睁大的眼睛再一次瞪大到极限,身体簌簌发抖,显然激动难抑,以至于有点语不成句。

  「我什么?」武卫明扶额,本来醉意甚浓,信步走到这里见泉水清澈,沁凉,能解因酒意而起的热意,他一时兴起解衣如水,不料被周婉倩看见他这幅样子。瞧她连一句话都说不好,该不会是第一次看见半裸男人被吓着了吧?既然被吓到了还不快走!

  「……钟浩!」

  武卫明第一个反应是转头张望。钟浩?在哪里?是人还是鬼?

  然后风吹草动,流水淙淙,出了他么这一人一鬼,哪有其他?转头再看,却见周婉倩的目光直直落在自己身上,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的意思不会是说……

  「钟浩……你是钟浩!」

  「当然不是!」即使有了心理准备,听到她的话,武卫明还是惊怒交加。放屁!本将军怎么会和那种背信弃义、食言毁诺的混帐有关系!

  「你真的是钟浩。」她语气坚定表示,向前走了两步,仿佛这样可以离他更近看得更仔细。

  方才的一丝窘迫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武卫明直接从水里跳上岸,随手拽起外袍胡乱往身上一批,也没空套上靴子,赤脚踩过池边白石,几个箭步来到周婉倩面前,沉着声一字一句道:「周婉倩,你给我看清楚,我、是、武、卫、明!」

  然而这一次,他气势汹汹的样子一点也没吓到周婉倩,她固执地望着他,丝毫不肯让步,不过倒是点了点头。

  看她点头,武卫明舒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突然疯了。我明白你很想见钟浩,可是……」

  「我见到了。」她打断他,「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知道你就是钟浩。」

  武卫明一时怒极,他今天刚刚被迫面对自己喜欢上一个女鬼的现实,转眼间这个周婉倩居然又将自己当成那不知死到哪去的旧情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周婉倩!」他咬牙切齿,「你凭什么说我是那个家伙?!」

  周婉倩扬起头看他,两人近在咫尺,月色又明亮,武卫明脸上的每一个变化都可以清楚看见,她也完全感觉到他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怒气,而自己,积蓄了数百年的郁结似乎也要在这一刻解开,她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快爆裂开来。

  「这个……」她颤巍巍地伸出手,扶上武卫明颈上悬挂的一块微泛冷光的白玉雕龙香圆,「这个是我和钟浩的信物。」

  武卫明愣了一下,对他而言,这块玉香圆的确不寻常。

  据母亲说,这玉香圆原本一直收藏在祖宅,他抓周时才取出做头彩之一,他坐在一堆文房四宝金银器物之中,第一样边抓了这玉香圆,第二样便捞到了斩鬼剑,死活不放,令人称奇。于是母亲便一直给他带在身上,须臾不离,多年来已成习惯。后来他也曾请人鉴赏过,都说或为前朝遗物,流于民间,他不以为然,不料周婉倩竟证实了此事。

  「我出生时获赐此玉……后来送与钟浩,作为信物。」

  那个月夜花园里的约会,已成为一生中最美丽的回忆,然而世事沧桑,生死两隔,在等待了那么久之后,她终于再次见到它。

  武卫明发愣只有一瞬,很快就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信物?人都死了,信物又算什么!」他一把扯断银链,连玉香圆一起摔到她手里,「那家伙早不知死了多少年,这东西自然也会落到别人手上,随便哪个男人拿着它,你都当是旧情人吗?」

  这一点令他愤怒,这女人究竟有没有脑子?!

  周婉倩捏着他摔来的玉,嘴唇微动,却说不出话来,似乎只要脸上肌肉有一个微微的动作便会忍不住流下泪来。

  武卫明看她这个样子,不由得心又软了,放缓口气道:「一块玉而已,你不要在乱想了。」

  一语未了,周婉倩的泪珠已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落下,滑过晶莹剔透如同白玉的脸颊,那楚楚可怜的样子简直让他的心都揪起来了,他手忙脚乱想要替她拭泪,却越拭越多。

  她推开他的手,突然去拉他的衣袋,方才他自水中上岸时只是匆忙一扯,这一拉登时敞开,露出宽阔白皙的胸膛来。

  一时之间武卫明完全傻住,这女人要干什么……不会是要非礼他吧!

  周婉倩的手直接扶上他的胸膛。

  然而看见泪眼婆娑的她,在一时的震惊之后,他一动也不动,静待看她要做什么。

  「不止玉香圆……还有这个。」

  冰凉的手指触在温热的胸膛上,轻轻移动,最后,停留在他心口一枚铜钱大小的疤痕上。她的神情无比专注,但是,目光却不在面前的武卫明身上,一双剪水秋瞳越过他,穿透数百年时光,凝视着过去的那个人。

  「同样的位置、一模一样的伤疤……」她已不再流泪,眼神迷离,语气却带着一种意想不到的冷静,「他为我挡箭,差点死去,伤愈之后便留下了这处疤痕。」

  这个「他」当然是指钟浩。武卫明突然觉得她指下所处的那块伤疤火辣辣地痛了起来,只不过这种痛楚远比不上他胸膛里正在狂猛燃烧的心火来得强烈——伤疤?!

  「那不过是我上个月在边塞刚受的伤。」他勉强压下心头的激烈情绪,保持表面上的冷静,「所以,你弄错人了。」但语气却很冲的驳斥她。

  「我没有!」

  武卫明暗暗咬牙,他忍!

  「只是巧合而已。」战场上受伤的人何止千万,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皮肉的士卒多着呢!

  「不是巧合!」

  他磨牙,有一种想噬人的冲动,继续忍!

  他尝试跟她讲道理,「周婉倩,这几百年你见过几个男人?我说没穿衣服的,是不是只有我一个?」

  她脸上立时染上红晕,不过还是点了点头。武卫明吁口气,谅她也没这个胆子!要是有另一个男人,他立刻砍了那家伙!

  「所以了,只是你没看到,不代表其他人没有,这只是巧合。」就算机会再少,一万个人总有几个人会在同样位置有相似的伤疤吧。

  「不是!」周婉倩性情温柔,然而对自己认定的事却有着非同一般的执着,「有白玉香圆、有同样的伤疤,不仅如此,还有我的感觉,钟浩的气息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她的感觉、钟浩的气息……他一忍无可忍!

  周婉倩却还挑中时机火上浇油,「武……你真的就是钟浩!」

  武卫明清清楚楚听见自己脑子里名为「忍耐」的那根弦「咚」地断掉的声音。

  「绝对不要再把我和钟浩扯上关系!」他咬牙切齿,额上青筋直跳,「听清楚没有,周婉倩?!」

  周婉倩看着眼前这个额上青筋暴露的男人,嘴角微颤,终于没有在说什么,然而她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凄恻中含着欣慰的眼神,明明白白表达着她的心情,当然,她也同样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愤怒与……不屑。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她心中,无声地碎掉了……

  为了这样的眼光,武卫明勉强压抑住自己,在发飙之前,及时拂袖而去。

  翰林院编修季博章坐在佑武侯府书房里,举目四望,书籍倒是塞满架上,也有时常翻动的痕迹,可大多是兵法、策论,经史子集虽不是没有,却少得可怜,简直充数而已。向来这位小侯爷果然不脱武将之风,不知颜大人请自己一介修史的文官前来有什么事情,难道是武侯爷突然有意要修撰家史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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