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
  他瞇起的眸,迅速转向陪同秦嬷嬷一起跪下的秦晴,她面容朝下,谦卑地望着地面,让他瞧不清她脸上的表情是期待还是不舍。
  他心里无端浮现恐惧,该不会,连她也要──
  “秦晴呢?她也要和妳一同回乡吗?”段子训语气紧绷地问。
  “如果小主子允准的话……”秦嬷嬷敏感地察觉到对方脸色倏变,用词也变得格外小心。
  “不许!”段子训怒吼,面容惊慌又愤慨。“一次只许走一个,我不许妳们两人都走!”
  秦嬷嬷要走,他可以成全;但如果连秦晴也要走,那他不能允诺!
  绝不!
  “这……”秦嬷嬷神色仓皇不安。
  “我不管!我说了,妳们只能走一个,要不妳留下,要不就是秦晴留下!”
  段子训虽然这么说,但心里狡狯地知道,权衡情况后,留下的必会是秦晴。
  不管她想不想回乡,他都不打算放人;他要她留下来,留在自己身旁。
  他承认自己是个任性自私的人,对于拆散她与秦嬷嬷,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愧疚感。
  因为当初,他明明将她赶出房间,不要她照顾,是她自己坚持留下来,让他习惯了她的存在、进而变得依赖……
  这不全是她自己造成的吗?所以这一切,都是她自己招来的后果,怨不得他!
  当初她擅自介入他的生活时,也没征询过他的意愿;现在突然就说要走,能妄想得到他的同意吗?
  她别以为自己可以像这样要来就来、想走就走,还任意把他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天底下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秦晴讶然抬头望向段子训,眼中透出浓浓的失落。
  她本已打算陪同姑婆返乡,侍奉姑婆终老、略尽孝道,也好回报姑婆这几年的养育之恩。
  当然,要离开段子训,她其实也有些不舍,毕竟相处了四、五年;即使平常段子训对她没多和颜悦色,但终归是习惯了。
  只是姑婆对她恩重如山,相比之下,也更加需要她,所以她才选择跟随姑婆返乡,但没想到,二皇子竟要将她们拆散……
  秦晴眼中的失望,瞧在段子训眼里,万分不是滋味;他心里揪得难受,所以喷着气,恶意讽刺对方。“怎样?妳以为本殿下这儿是市集,任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本殿下就是要扣住妳,不许妳离开!在本殿下高兴开心之前,妳别想离开宫中一步!”
  秦嬷嬷听了,急忙道:“小主子!奴婢、奴婢还是继续留下来好了,奴婢虽已年老,但应该还能再撑个几年……”
  她不知秦晴是否得罪了二皇子,才让他如此刁难,可她一心想保护这女孩儿,便决定让她先离宫。
  “不!姑婆,我留下来。”秦晴急忙说道。
  “姑婆,您年事高了,禁不起劳累的,就让晴儿留下来照顾二殿下吧。反正宫里吃得好,住得也好,没事还能天天逛御花园;咱们那穷乡僻壤,哪有这种好日子过呀?晴儿留下来,也算享福啦!”
  秦晴忍住想哭的冲动,挤出大大的笑容,故作轻快地答。
  “可是……”秦嬷嬷听了,顿时热泪盈眶,她知道秦晴是强颜欢笑。
  这孩子明明也想回家乡,但却为了她,不得不留下。
  “姑婆,您别担心没人照应,回乡之后,我会写信,拜托嫁到邻村的堂姊多关照您,您别担心。”秦晴安慰她。
  “晴儿!”秦嬷嬷忍不住哭了。
  她不是担忧自己无人照顾,而是舍不得,与这个善良听话的乖孩子分离呀!
  “姑婆!”秦晴的情绪也接近崩溃,她几乎要抱住姑婆,放声大哭,但她忍住了。
  她不能让姑婆为她担心、她得装出开心的表情才行。
  她仰起头、咬紧唇,努力逼回眼中的泪。
  段子训见她们难分难舍,有一瞬间心软了,几乎想答应让她们一同返乡。
  不过……视线落到秦晴身上,想到连秦晴也要离开,他就怎么也无法忍受。
  他可以忍受失去秦嬷嬷,却无法忍受失去秦晴。
  于是他硬起心肠、别开眼,不去看那幅彷佛即将天人永隔的哀戚景象。
  秦嬷嬷哭够了,便放开秦晴,转头央求段子训:“小主子,秦晴年纪还小,怕不能伺候得您顺心满意,如果她犯了什么错,惹您生气了,请您还看在嬷嬷的薄面上,别太责怪她,好吗?嬷嬷求您了!”
  “好,我答应妳。”段子训清清喉咙,允诺对方。“哪怕……她把热茶泼在我头上,我也会看在妳的面子,不与她计较。”
  “谢小主子。”秦嬷嬷破涕为笑,总算安心了。
  *
  半个月后,获得大笔赏赐的秦嬷嬷,在段子训派的人护送下,启程返回故乡。
  段子训带着秦晴,亲自送秦嬷嬷到宫门外。
  “小主子,您多保重!还有晴儿,妳也是。”秦嬷嬷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挥手与他们道别。
  不久后,马车出发了。
  望着载着姑婆的马车愈行愈远,秦晴难以自已地,落下不舍的眼泪。
  姑婆走了,往后,只剩她一人在宫中了……
  “秦嬷嬷已经走了,我们进去吧!”马车走远后,段子训转过头,彷佛没看见秦晴满脸的泪,面无表情地径自喝斥。
  其实,他不是没看见,而是不想看。
  他不需要她的泪来催化他的罪恶感,提醒自己,他是个多么冷血无情的人。
  秦晴顺从地点头,却一时悲从中来,眼泪落得更凶。
  “妳哭什么?要妳留在宫里伺候我,有那么痛苦吗?还是宫里是地狱,会让妳吃苦受罪?”段子训像被烫着一般,陡然停住脚步,恼怒地瞪着对方。
  “没有……”秦晴哽咽回答。
  “不许哭!”段子训高声喝令。
  “是……”秦晴瘪起小嘴,不敢哭出声音,但又压抑不住奔流的泪。
  她瘦小的肩膀一抖一抖地,忍得好痛苦。
  “我说不许哭了,妳没听见吗?”段子训被她的眼泪惹得心焦,偏又无法让她不哭,于是只能凶巴巴地命令她。
  “我……听见了。”秦晴咬着唇,以疼痛制止自己继续流泪。
  “那就走了!”段子训不想再看那让自己心里难受的泪,于是扭头就走,却没瞧见一道血丝,沿着她的唇角缓缓流下。
  段子训走了一会儿,没瞧见秦晴跟上来,便恼怒地转头一看,却赫然大惊。
  “妳慢吞吞地磨蹭什──妳的嘴怎么流血了?!”段子训脸色难看,气急败坏地跑过来,抬起她小巧的下巴细瞧。
  那缓缓流下的红色血痕,在白净的脸上格外显眼,他一颗心像给拧住了那般难受,只能发脾气来宣泄。“妳是怎么回事?怎么笨到连自己的嘴受伤了都不知道?妳说,这是不是妳自己咬的!”
  “我……”秦晴松开紧咬的唇,更多的鲜血淌流而下。
  段子训见了,脸色更加难看,急忙掏出怀中的帕子,擦拭她嘴角的血痕,还转头朝内侍护卫大喊:“来人!快去请御医过来──”
  “不、不用了!我只是咬破了嘴,没事的……”
  “闭嘴!谁准妳有意见?”嘴都受伤了还说话,难道不晓得多照应自己点吗?
  “我只是……”秦晴愈是想解释,眼泪落得愈凶。
  她明明不想哭的,却突然控制不住情绪。
  她再怎么坚强,也不过是个刚与挚爱亲人分离的十二岁孩子。
  “不许哭!”段子训瞧见她的泪,心口诡异地揪疼,于是喝斥她,想命她停住眼泪,却反而害她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妳……”见她大哭,段子训顿时慌了,难得露出手足无措的神情。
  “妳不要哭!”他又喝斥,但本该是强硬的命令,这会儿却变得虚弱无力。
  他窘迫地瞪着仍哭个不停的她,迟疑了好一下,才伸出手,缓缓握住她的手。
  “好,我不凶妳了,妳别哭了。”段子训不知所措好半晌,最后只能红着脸,窘迫地低声安抚对方。
  段子训身旁的随从侍卫,全因这一幕,而惊奇地睁大了眼。
  这个傲慢、任性的二皇子……在安慰人?
  虽然只是不停地命令:不许哭!不准哭!
  但……那的确是在安抚那女孩的泪,没错吧?
  这……有可能吗?
  这太令人惊讶了!
  内侍护卫们第一次发现,原来秦晴对他而言,是特别的。
  只是没想到,得到特殊待遇的秦晴,反而哭得更加厉害。
  被迫与唯一的亲人分离,身旁只剩这个阴晴不定的坏脾气主子……
  要她怎么相信,老爱折腾人的主子,会突然变成好主子?
  “妳──”段子训要昏了。
  她怎么哭个不停呀!
  “不许哭!”词穷的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对方,只好再度命令她不准哭。
  秦晴难得任性,不理他,继续掉泪。
  “喂!我教妳别哭,妳没听见吗?妳、妳还哭──我说不许哭了……”
  搞到最后,连段子训自己也想哭了。
  *
  兴许秦晴这一生的任性,全在那一次用光了,从那之后,无论遇到再不合理、再使人愤慨的事,她都能冷静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