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们擅自修改街道就是对的?”方扇扬动的细微风声呼应杜晴春挑眉的动作。
蔺城在凤翔总能制造出许多茶余饭后的消息,有名到连他们在长安都听过,杜晴春甚至写过不少和蔺城以及前身风月街有关的名人录,对蔺城的了解绝非点到为止。
“所以少爷主张任由烟花场所和一般百姓居住的地方毫无分界?”阮秋色不带任何感情的反问。
杜晴春手中方扇扬呀扬,笑问:“你不觉得凤翔的府尹在这件事情上丝毫不插手干预,挺奇怪的?”
“少爷是想打探符大人的事。”阮秋色的话并非问句。
“你还记得前年观书楼大火时,烧掉了哪些书吗?”杜晴春的话题总没个固定的主题,随便乱跳。
“凤翔的古丹凤,上郡的石舟风,成都房喧茗和傅莲臣,兴元的常淑君和傅韶茵共六册名人录,以及地域史凤翔篇。”阮秋色想也不想即刻回答。
“这些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没有提及地域史的部分,而是问名人录。
“没有关系。”这是她早已调查过的结果。
“那么和凤翔的史料又有何关系?”
阮秋色想了想,“我想应该是就近烧掉的。旧观书楼里,名人录和史料是放在一起,尤其名人录是按照地域史的分类下去排放,所以可能性很大。”
“但是凤翔旁边放的该是上洛和新平的名人录,怎么偏偏烧掉上郡,成都和兴元这几个地方的名人录呢?”
“也许烧书者在不同的地方都点燃了火,才造成这样的结果。”这些她都设想过,所以她很快回答出来。
“你倒是说说地域史兴元篇放在哪里?”身子一转,杜晴春改为面向她侧躺着,好似狐狸的眼睛漾着浅浅的笑意。
阮秋色认得这种眼神,那通常是他心里有所算计时才有的。可惜她参不透,只好老实回答:“旧观书楼一楼的第十六排书柜。”
“那凤翔篇呢?”眼里跳跃的光芒更加璀璨,他嘴角泛起的邪气笑痕,一半被遮住,阮秋色只能观察到一半。
“三楼的第二十一排书柜。”她努力思考自己到底漏了什么。
杜晴春改握扇面,用扇柄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她的脑袋,“如果你是个偷偷摸摸闯入别人家,要放火的坏人,会有那个闲情逸致跑超过上下两层楼吗?”
阮秋色皱了眉,没想到这点。
“这么说,烧书的人是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却不小心引起大火烧掉观书楼的了……”
“非也。特别要烧那几本名人录和凤翔的史料这是有可能,但绝非不小心。因为起火点和放置那些书籍的地方不同,也不在附近。”杜晴春朝她挤眉弄眼,嘲笑她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
“也有可能是烧书者把书带到起火的地点烧。”阮秋色提出自己的看法。
“如果你要把书带走,干嘛还烧?难不成烧书还得看风水?”杜晴春三两句把她反驳得无话可说。
“再者,你仔细看过起火的地点吗?”他虽然用了问句,却没打算等她回答,迳自往下道:“总共有两处起火点,分别在不同的位置,之间还隔了一段距离。”
“少爷的意思是……放火的嫌犯不只有一个人?”
“可能来了不同的人马,可能他们各自的目标不同,但狼狈为奸,可能他们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存在,放了火以后就跑,可能其中一方知道对方的存在,或者打着拿对方当饵的主意……总之有很多可能。”
“少爷认为他们不认识?”他所做的猜测中,完全没有两处起火点是由同一伙人纵火的可能性。
“有迹可循啰。”他语调轻快,眼里仿佛藏着天大的秘密。
“怎么说。”她不意外的追问。
杜晴春又恢复仰躺的姿态,原本精明推敲的神情忽然变回满不在乎的模样,啐了声道:“我说了那么多,难道你不会自己想?”
“……”阮秋色无话可说。
她的少爷……今晚突然变得可靠许多。
但是事情都过了一年半了,现在才说起这些观察到的结果,是不是太晚了?
如果这些事能早一点发现,也许她就能掌握嫌犯的线索,也不用像现在这样怀疑自家人了。
自从昨夜后,阮秋色便怀疑杜家有内奸。
虽然还找不出确切的证据,可是种种怪异的迹象和直觉就是这么告诉她,所以她必须做些准备。
“少爷,我认为你该到长安去看看史今书坊的营运状况。”
杜晴春蹙起眉头,不悦地道:“那里有你爹顾着,再安全不过。”
前任阮总管,也就是阮秋色的父亲阮芳恕在卸任后,杜晴春便要他接手管理史今书坊,让耿直的老总管不会再坚持无功不受禄,非得离开杜家的决心。
阮芳恕不愧为杜府前总管,接手史今书坊后管理的有声有色,但从来不会有非分之想。如今史今书坊大抵是由阮芳恕管理执行,营运方面则由阮秋色决策,他根本啥也不懂。
“前几日,家父捎了信过来,说有些有趣的人事物要告诉少爷,加上少爷差不多该把那几本搁着没有进展的名人录给完成,属下记得里头有大部分的人是住在长安,少爷到长安去住一阵子,不正好吗?”阮秋色就是不懂“放弃”两个字要怎么写。
在她想办法找出内奸之时,恐会打草惊蛇,不希望他受到任何生命威胁的最好方法,便是把他送到她父亲那里。
“我不去。”杜晴春转过身,这次是背对她。“要去你自己去,或者你跟我去,否则我不出远门。”
“少爷这话实在有些任性。”从来不曾弃嫌过他,阮秋色这次为了找出内奸,搏大了。
没能把真正的心思说明,也不想令他操烦,她干脆用逼的。
杜晴春猛地弹坐起身,一脸开心的问:“你真的觉得我这样很任性?”
自从她开始疏远他后,他可说是用了千奇百怪的方法来吸引她的注意力,渴望从她身上看见不属于奴性的反应,最后全被她可怕的服从挡了回来。
如今这个甘愿做牛做马又逆来顺受的女人终于感觉到他的努力了,要他如何不高兴。
杜晴春脸上那得意得仿佛捉弄人得逞的孩子气笑容,令阮秋色一阵无语。
他在笑,单纯出自好心情的愉悦笑容,她不知道有多少年没看过了。
以前他会在她面前笑得很放心,很放松,把她当成最知心的那个人,她也以为自己能一辈子站在那个位置上。
但是,主与仆之间,天差地别。
人家说判若云泥,是有其道理的,她喜欢上浮云无尘的洁白,身为泥,又如何能去染脏云呢?
偏偏见到他的笑,是那样令她悸动,即使催促自己该有所反应,还是忍不住直盯着他。
吾之思,藏于心,拙于形……她的脑中浮现了早先看到的那句话,迷惘于文字表达的不可言的思念,迷惑在这片夜色下陌生又熟悉的他。
察觉她正盯着自己,杜晴春缓缓收起笑容,屈起双腿,用手抱住,然后将头侧枕在膝上,安静,不打扰她。
他总是怀着担心她受不了自己乖僻,只能学小孩子一样霸道嚣张来拖住她的脚步,她越是不当一回事,他越爱闹,她越是把他的麻烦给解决,他就继续惹是生非。
其实他的心愿很简单,只要她带着感情的凝视着他,就行了。
“我好久没看见你这样的表情了。”他情不自禁举起手,快要碰到她时候停了下来,如同那日在小书房里,她睡着时一样。
不过这次停留的时间非常短暂,很快他打破两人间维持了十几年的僵局——在两人都清醒的状态下触碰了她细致的脸颊。
这次,比上次她睡着时还要紧张,他甚至能感觉自己的手颤抖着,还好声音很安稳,不至于失了面子。
“什么表情?”若是平常的阮秋色绝对不会这么问,可今天,她完全沉浸在他难得的温和中。
“单纯,不解世事,惹人喜爱……”令他想欺负她,又想好好怜爱她。
阮秋色双颊火红一片,瞠大双眼瞪着他,紧抿双唇,不敢随意发表意见。
没有镜子无法确定她是否真如他所说那般……羞人。
可杜晴春很清楚。
没有夸大其辞,他的总管迷惘的神情的确是他所见过最喜欢的一面。
“秋儿。”他轻唤着她的名。
阮秋色正在和骨子里的奴性抗拒着,告诫自己应该退后,离开他可触及的范围,好好整理被撩动起来的情绪,再用总管该有的仪态及专业面对他。
杜晴春的反应更快,他膝盖着地,倾身向她,修长大手滑到她脑后,稳稳的托着,逼近她在能感觉彼此呼吸的距离看着自己。
“少爷,你……坐好,免得掉下去。”她找了个好的借口,强迫自己冷静开口。
“你会接住我。”杜晴春漫不经心地回答,凝视她秀丽的容颜,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问:“我做什么,你都不能拒绝,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