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儿,爹这么晚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清清嗓子,他转换话题,避免窒息的气氛继续蔓延开来。
  “老爷请讲。”她微微颔首。
  “听说过两日,太后老人家要搬到颐春园小住。”
  “太后?”颐春园?
  恕她愚昧,这一次她还真猜不透父亲为何突然跟她提这件事。宫里的事,干她何事?
  “这颐春园是皇上为了孝敬太后,特意修建的行宫,就在京城外百里。据说那地得天独厚,冬暖夏凉,风光怡人,太后每逢身体不适,便要到那儿小住一阵子。”孟学士继续道。
  “所以……太后身子微恙?”玉玄猜测。但这该是御医烦恼的事,她又帮不上忙。
  “不不不。”孟学士忽然露出难抑的笑容,“这一回,与以往不同。”
  “哦?”
  “这次太后到颐春园,是想召几个官员千金同住,名义上陪她说话作伴,实际上则是……”语气神秘了起来,“另有意图。”
  “什么?”玉玄不笨,此刻父亲一提点,她便料到八九分,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
  她的心,在这一剎那跳得厉害,双颊也猛地染红了。
  “玉儿,你已猜到了吧?”孟学士马上察觉到女儿的异样,虽然两人的关系生疏,可毕竟父女连心,一举手一投足便能猜出她的心思。
  她咬咬唇,算是默认。
  “没错,就是选儿媳妇。”他笑道。
  “这……与我何干?”玉玄羞得头更低了。难道……
  “玉儿,你的心思,为父瞭解。自从十六岁那年偶遇庆安王爷,你就忘不了他,今日重逢,心情如何?”孟学士小心询问。
  “今日得罪皇上,吓都吓死了……”她拐弯细声回答。
  “皇上不是小气之人,你看他由著庆安王爷叫自己『二弟』,不拘君臣之礼,就知他不会把你的所言所为放在心上。”
  “是吗?”如此说来,那放浪之徒倒有几分可取之处。
  “实话对你说了吧,这次太后选儿媳妇,一是为了庆安王爷,一也是为了皇上日後纳妃封后著想。天下女子哪个不想入主皇宫?所以打皇上主意的肯定居多,庆安王爷一定没人跟你抢。”孟学士说得直接。
  “做庆安王妃哪里比当皇后差了?”玉玄听了,忿忿不平。
  “你啊你,还没过门呢,就护著未来夫婿了?”他哈哈大笑。
  “八字都还没有一撇……”她感到自己双颊发烫,恨不得找个地洞钻。
  “我女儿冰雪聪明,相貌出众,铁定能让庆安王爷钟情的。”孟学士胸有成竹,“今晚收拾行囊,明儿我就派人送你到颐春园。”
  不知为何,多年的怨恨在这一夕之间似有瓦解,玉玄心里弥漫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流,品尝到久违的亲情……
  “多谢老爷。”她由衷感激。
  “若真要谢,就叫我爹。”孟学士笑脸忽凝,低声要求。
  “……多谢老爷。”
  假如改口,就是对娘亲的背叛,她怎能为了一时高兴,就忘掉过往所有一切?
  “你啊!”孟学士不由得感慨,“什么都好,就是太过执著。不叫爹不要紧,我只担心你这执著的劲儿将来会害了你啊!”
  害了她?
  但在她认为,执著才是好事,而且应该像她听过的诗中所说,山无陵,江水为竭,乃敢绝。
  颐春园的景色比玉玄想像的还要美,可是入住了这么些时日,她却不曾到花园好好走走,每日只把自己关在狭窄的屋内,连太后那儿也不太敢去请安。
  为何?
  从小到大,她从不知自卑为何物,总觉得只要自重自爱,哪怕出身再低微,也可以活得昂扬。
  但自从搬进颐春园,她才体会了人为何会自卑。
  从前,她真把一切想得太简单了,总以为有著大学士千金的头衔,再加上有几分姿色,定能在这高贵华美之地行走自如……然而,事实并非她所想像的一般。
  她不识诗书礼仪,不懂琴棋书画,在别的官宦千金面前,就算伪装高雅,终究心虚。
  她觉得自己就像穿著一件纸扎的衣服,稍一不慎,就原形毕露,无颜面对世人的鄙夷目光。
  所以,她步步惊心,处处介怀,直到最後,连房门都不敢迈出。
  “小姐,明日太后设宴,宴请各家千金。”翠萍迟疑道:“我听说……”
  “什么?”玉玄心中一紧,突地涌起不祥预感。
  “是尚书千金家的丫头告诉我的,说太后为了替皇上与庆安王爷挑两个好媳妇,决定比试一下诸家小姐的本领。”
  “比试?”如何比?她轻蹙眉心。
  “除了弹琴跳舞外,听说还要吟诗作对呢。”
  吟诗作对
  玉玄脸色顿时刷白,半晌不能言语。
  弹琴跳舞若是苦练,还能对付一二,可吟诗作对对她而言,难如上青天。
  因为,她大字不识一个呀。
  自幼跟著母亲在外颠沛流离,连三餐都成问题,读书对她而言,是比摘星采月更遥不可及的事。
  “小姐,这下该怎么办?”翠萍不由得替她著急。
  “能怎么办……”玉玄叹一口气,“该怎样就怎样。”
  是她太贪心了,妄想成为庆安王爷的妻子。其实,今生能与他重逢,远远地看著他,知道他过得平安如意,她该满足了。
  如此一想,心情总算平静了一大半。她轻轻推开身边的窗,看见外头阳光明净,不知为何,忽然有种云淡风轻的轻松感觉。
  “翠萍,走,咱们到花园逛逛。”她长长舒出一口气,突然道。
  “小姐?”翠萍诧异,“你……”
  “咱们入住颐春园这么久,老待在屋子里算什么?明儿回去,府里人问起这里景色如何,咱们都答不出来,多亏啊!”玉玄倏地笑了。
  有些东西,一旦想通,诸事百通。
  “对,小姐说得对!”翠萍也明瞭地莞尔,“咱们走。”
  於是两人一前一後,在风光无限的园中迤逦前行。
  春季万物复苏,四周繁花初绽,空中弥漫著淡淡青草的气息,给人一种清新的美丽。
  “小姐,你听,有琴声。”翠萍忽然伫足。
  的确,不远处林荫小径的尽头,传来隐约的丝竹乐声,配合满园青绿,独具韵味。
  奇怪,此刻不过下午时分,距离太后习惯的晚膳赏乐还有些时辰,到底是谁在奏曲?难道是丝竹班子的预演?
  “走,咱们去瞧瞧。”兴致一来,玉玄率先朝琴声来源处走去。
  穿花扶柳,拨开一层又一层的绿枝垂缕,她的脚步忽然怔住,瞪大眼睛。
  该死!冤家路窄,她怎么又撞到了这个讨厌鬼!
  小径深处,原来辟出一片草地,设有石案桌椅,只见一个人正悠闲地卧于露天口上,欣赏音乐,闭目击节。
  他的四周围绕着宫女与乐班,有的替他按摩捶背,有的奏曲供他享受。
  她想转身,无声无息避开他,不料,他忽然睁开双眸,对她咧嘴一笑。
  “喲,好巧啊!“她高声呼唤。
  这一声,逼得玉玄不得不上前行礼。
  “参见皇上。“屈膝一福。
  “孟小姐,多日不见,怎么憔悴许多?”他一开口便是逗弄的口吻,听得玉玄更讨厌他。“有什么为难之事?”
  “皇上怎么在此?”她不答反问。
  “瞧你说的,当儿子的来看母亲不行吗?”他睨她一眼。
  人之常情,算她多嘴。
  “朕回答了你的,你还没回答朕呢。”他紧逼问道“为何脸色如此憔悴?”语气中隐约有丝真切关心。
  “大概昨夜着凉了……”玉玄随口编了个理由搪塞。
  “撒谎!”他却如火眼金睛一般,一眼便识破。
  “皇上何出此言?”
  “嘿嘿,朕知道,你为了我大哥。”魏明扬笑得更加暧昧,还有一丝只有他自知的酸味。
  天啊,他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父亲对他多嘴?
  “皇上……”被人道出心事,玉玄顿时脸红,“若无他事,恕民女告退。”
  “听说明儿母后要考你们,”魏明扬一开口便让已转身的她停下脚步,“你不想知道考题吗?”
  “皇上知道?”她果然经不住诱惑,回转身停足。
  “听闻孟小姐擅长青梅煮酒,这里有现成的材料,也让朕尝个新鲜,如何?”他故意卖关子,指了指面前案几。
  那里,青梅,水酒,一应俱全。
  “遵命。”轻卷衣袖,玉玄迈步上前。
  如果这是交换条件,她乐于奉陪。
  “孟小姐,你倒是说说,你煮的酒与别人有何不同?”魏明扬饶有兴味地看着她忙碌,一边问道。
  “温度与时间不同。”她答,“多一分,则太酸,坏了酒味;少一分青梅的香气又出不来——恰到好处,是世间最难掌握的技巧。”
  “说的没错。”他赞同的点头,“孟小姐一向语出惊人,令朕十分欣赏。”
  一向?哼,他才见过她几次?谈何一向?
  玉玄不语,将煮好的酒以玉碗盛上,递到他面前。
  “皇上请用。”
  “好,味道果然绝佳!”魏明扬饮了一口,抹了抹唇,勾起一丝诡笑,“不过,孟小姐该不会以为就此可以套出试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