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扬不再言语,只轻轻上前,从身后紧紧抱住她。
  她发现自己有些异样,不再像平时那般本能地抗拒,反而呆在他怀中,一动也不动。
  “今天怎么这么乖?”魏明扬咬着她的耳垂问:“在为朕担心吗?”
  玉玄抿唇不语。
  她到底是怎样了,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总之就是在矛盾中盘旋,仿佛坠入漩涡中,无法自拔。
  “你恨朕,难道要恨一辈子吗?”魏明扬叹道:“两个人欢欢喜喜地在一起,难道不好吗?”
  她怔住。
  父亲说她太执拗,的确,她总是爱钻牛角尖,让自己痛苦,别人也痛苦。其实,魏明扬可曾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真与她有什么深仇大恨吗?
  没有。相反的,他一直宠她、爱她,为了她,不惜面对流言蜚语,负上昏君的恶名。
  难道他们真要一辈子这样下去?她真想杀了他?
  他才离开一晚,她就如此担心,觉得失落……其实答案早在眼前,只不过她一直在逃避。不肯面对。
  “玉儿,你是紧张朕的。”魏明扬微笑,“看见你叹气,朕就知道,你在紧张朕。”
  她太傻,他却不笨,一语道破她的心。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他轻轻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自己,目光相触,“玉儿,你知道吗?那四句诅咒,是朕派人刻在石上的。”
  什么?他在说什么?
  玉玄不由得瞪大双眸。
  “为了想引出你的真心,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为朕紧张,所以朕故意叫吴公公把那四句话做了解释,流传出去,故意让你等朕,让你担忧——”他轻笑,“果然,不出所料,你是在意朕的——玉儿,哪怕只有一点点在意,朕也满足了。”
  她是铁石心肠吗?听了这样的话,难道没有半分感动吗?
  不,她发现自己还是太心软,身体与他紧紧贴在一起,温度传入彼此体内,某种执拗的东西像被融化了,再也坚持不下去。
  “扬……”她低低唤他。
  “什么?你说什么?”第一次听到如此亲昵的呼唤,魏明扬浑身一震,惊喜道。
  她朱唇微启,想再确定地唤他一声,化解彼此之间长久以来的梗阻。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这个时候,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吴公公跌跌撞撞的闯进来。
  “皇、皇上……”
  “大胆!”魏明扬不由得大怒,“没朕的吩咐也敢乱闯?”
  “皇上恕罪……奴才有事,不得不报啊!”
  “……说吧!”他无奈叹道。
  终于等到可以互诉衷肠,终于冰山有所融释,来之不易的花好月圆,却被这莽撞之举打断了。他,能不气恼吗?
  “翠萍姑娘她……”吴公公颤声道:“她出事了!”
  玉玄猛地抬头,一脸难以置信。
  翠萍死了。被吊死在茹妃宫前的树下,刻有诅咒的大石旁。
  她的手中,握着一束夜昙。此刻昙花早已枯萎,只留余香,在风中飘散。
  移花接木,死于风。
  不知为何,玉玄在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想到这句话。
  翠萍的裙摆摇晃在风中,身子也像风一样轻——所谓的死于风,就是如此吧?
  那天以后,玉玄就病了,莫名其妙的发起高烧。
  为什么病?因为受了惊吓,还是过度伤心?
  翠萍对她而言,就像亲姊妹,比父亲在她心中更重要,如今死状凄惨,她能不惊?能不病吗?
  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她难以启齿,只能闷在心里,才闷出病来。
  在床上躺了三天,最后那日的黄昏,魏明嫣前来探望。
  “嫂嫂,”魏明嫣双眼哭得像核桃般肿,“我要走了。”
  “去哪儿?”她一惊。才走了一个,又要失去另一个与她亲近的人吗?
  “皇上已经下旨,将我嫁给护国大将军燕羽,明日,我就要起程去颖州了。”
  对,那日她的确听说了。本以为魏明扬如此疼爱妹子,还有转圜的余地,可眼下看来,一切已成定局。
  “你不想嫁吗?”玉玄关切地问。
  “不想,死都不想……”她直摇头,“我心里……爱着别人。”
  谁?
  她没有问,可是,她能理解嫁得心有不甘的感受,就像她自己。
  “嫂嫂,我此生不会再回京了。”魏明嫣吸了吸鼻子,忽然狠狠地道:“到了颖州,如果燕羽爱上我,我会煽动他与皇上作对!”
  什么?玉玄一惊。
  “嫂嫂,这怪不得我,皇上绝情在先,任我百般请求,他还是硬逼我嫁!我已经不把他当成二哥看了……”魏明嫣神色黯然,“他是一个自私的人!”
  自私?玉玄琢磨着这个词,其中含意,让她心酸。
  “他明知我心有所属,却不肯成全我,表面上说因为我与燕羽郎才女貌,十分相配,其实谁不知道,他是为了巩固边关的势力。
  他害怕燕羽位高权重,将来会有谋逆之心,于是打算用我来束缚他……”魏明嫣说着又淌下泪来,“我是他的亲妹妹啊,对我尚且如此,对别人呢?”
  没错,他就是那样霸道的人,霸道得不懂人情绪,不管人生死……“嫂嫂,永别了。”凝视她一眼,魏明嫣转身决然离开。
  曾经那样爱笑爱闹的嫣公主,几时变得这样怨愤冰冷?怪谁?
  看着那远离的背影,虽非亲人别离,却让玉玄深深揪心。
  “嫣儿走了?”
  她正怔愣,忽然熟悉的脚步声从侧门踱进来,低哑的嗓音响起。
  不用看,就知道是魏明扬。
  原来他也会惭愧吗?所以躲着妹子,不敢相送?
  “你这辈子,从不知道有‘成人之美’四个字吗?”她暗讽。
  “你以为我不想遂她的心愿?可她所托非人,我怎能答应?”
  魏明扬蹙眉。
  “嫁给自己喜欢的人才是最重要的,非人良人,不是旁人可以定论。”玉玄反驳。
  “别为这些事生气,你才清醒过来,刚好一点。”魏明扬坐到榻间,轻轻为趣盖上丝被,“该好好静养才是。”
  玉玄身子一侧,背对他,才盖上的被便滑落一边。
  她故意的,故意不让他亲近自己。
  “怎么了?”魏明扬感受到她的敌意,“那晚……我们不是好好的吗?”
  那晚?呵,他还有脸提那晚?
  “从此以后,请皇上把这儿当冷宫吧,不要再来了。”
  “怎么了?替嫣儿打抱不平?”他诧异。
  “皇上不懂吗?”他是天之骄子,不知人情冷暖高高在上的天子。
  “不懂。”俊颜一沉,“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翠萍。”她咬唇,道出残酷答案。
  “翠萍?”他愣住,“她的死……”
  “是你害的!”玉玄忽然大叫,回身奋力一推,狠狠将他推开。
  多日来郁积的怨恨,此刻和火山一般爆发,伤心的泪水也流淌下来。
  “我……”魏明扬一时哑口无言。
  “假如不是你故意试探我,翠萍就不会去茹妃宫寻你,也不会遇害……”她哭泣,“是你……是你害死了她!”
  “有人在离间我们!”他沉稳道:“我答应你,一定找出幕后真凶!”
  “假如不是人呢?”玉玄盯着他。
  他一怔。“什么?”
  “假如,真是茹妃的鬼魂呢?你怎么说?”
  “不,这世上没有鬼。”
  “假如真的有呢?假如因为你硬要拆掉茹妃宫,所以导致亡灵报复呢?为什么你做事总是先考虑自己,不顾及一下别人呢?”
  想起翠萍惨死,玉玄伤心得泪流满面,“魏明扬,你让我怎么去爱你?”
  “不!玉儿,朕……”他想辩解,却发现其实无从辩解起。
  他的确冤枉,但也的确因为他,酿成悲剧。
  “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玉玄深深啜泣,低下头,心痛到难以自持。
  “朕不放手,绝不放手!”他执着地叫道,依旧那般蛮不讲理的模样。
  明明两人的关系才有所缓和,明明可以抱得美人归,却因为这突发的事件让他前功尽弃,这教他怎能甘心?
  “魏明扬,你还不明白吗?”她猛地抬头,嘶声力竭地喊道:
  “我恨你!”
  没错,是恨。
  除了恨,她真不知道还能用什么情绪来形容与他之间的关系。
  只有恨,能让她心里舒坦一些。
  虽然,在说出这个恨的同时,她自己也心如刀绞,但还能有别的情感吗?
  翠萍的死,就像高山汪洋,永远把两人隔断,就算跋山涉水,也永远达不到彼岸……
  第7章
  从古到今,大概没有一个嫔妃像她这样,把自己住的地方称为冷宫,自绝于帝王。
  魏明嫣走了,翠萍死了,偌大的朝阳宫里,玉玄不再有可以说话聊天的人,亦无人可以陪她游园散心。
  别的嫔妃若觉得郁闷,还可以回娘家找亲人诉苦,可是她……准都知道她跟父亲的关系一直僵着,即使经过溺水事件,依旧拉拢不了两人。
  她觉得自己就像居住在活死人墓中一般,戴着厉鬼的面具,悲哀凄怆。
  现在,她唯一的去处,就是宫外的山林,借着烧香拜佛之名,闻闻人间的气息。至少,让她觉得自己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