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和发觉屋里每个人都挂着名牌,组织严密,真是好事。
  她想直接走楼梯回楼上寝室休息。
  已经走到一半,终究忍不住,回头看去。
  她又一次被深深吸引,不由得在梯间缓缓蹲下,索性坐在梯级上,居高临下看拍戏。心里尤自说:这是一个别人的故事,毫不相干,为什么要费心关心?
  但是她肉身却不听使唤,凝神看着楼下客厅里剧情发展。
  这好叫剧情吗?
  只见男主角静静站窗前不动,然后缓缓转过头来,走到安乐椅旁,轻轻坐下,翻阅杂志,又取出一只苹果咬一口,嫌酸,皱眉头,放下。但是荣三和却看懂了。
  她的额角抵着栏杆,内心震惊。
  至今她时时还似看到易泰在这间屋子出入,高大的他特地选了这张足够两人坐的安乐椅,他等她更衣外出之际也是如此这般又坐又立,又吃水果。他们怎么会知道这些细节。
  三和紧张,像是密室柜门忽然被打开,里边秘藏的骷髅骨全滚出来。
  他们怎会知道?
  有人轻轻坐到她身边。
  有人轻轻说:“他走了,她还是那样怀念他,一抬起眼就看见他的音影。”三和转头,发觉是女主角杨士琦,她穿着与三和一模一样的黑色毛巾运动衣,与三和肩贴肩,一般蹲在梯间往下看去。三和像看到自己的影子般。
  ——有人借我的屋子拍戏,我发觉他们在演绎我的故事,又女主角长得与我极之相似。人家会笑:你倒是想。
  三和不敢吭声。
  杨士琦轻轻说下去:“她不能忘记他,真苦恼,你有试过那样流泪的感情吗?”三和沉默,她已泪盈于睫。
  “你觉得男主角怎样?星维的演技已经大跃进,去年,他所有演出,还是做他自己。”三和低声答:“他演技很自然。”
  杨士琦微笑,“你认识他吗,我给你们介绍。”
  这时,助手上来,“士琦,轮到你。”
  杨士琦下去了。
  三和像个孩子那样,双手攀紧着楼梯栏杆,往下张望。
  她内心凄酸。
  还以为事情渐渐过去了,没想到情绪仍然如此脆弱。
  何止不堪一击,简直任何风吹草动都叫她颤抖。
  今日看够了。
  三和刚想站起,又有人在她身边坐下。
  “屋主,”他说着不由得笑了,“屋主回自己家也要挂身份证?”
  三和看着他,“你是王星维。”
  “对,士琦说你怪寂寞的坐梯间,叫我陪你聊几句。”
  “我还好。”
  “三和,你有一间背山面海美丽好屋子,是嫁妆吗?”
  三和点点头。
  “你父母一定深爱你。”
  “他们好象爱自己更多,离婚后又各自结婚去了。”
  英俊的王星维不禁微笑,“你已成年,不应抱怨。”
  三和有点诧异,她同普通人一般先入为主,老是觉得演员泰半只具外表,欠缺内涵。但是杨士琦与王星维都反常的聪明。
  他仍在看那面牌子,“照片中的你多么像世琦。”
  “不敢当。”
  “世琦明媚,你比较清丽,一般高挑瘦削。”
  三和微笑。
  他坐得很近,语气亲昵,仿佛像接到剧本,立即需熟练演出。
  他对三和像好朋友般。
  “今日是副导演小刘三十岁大生日,收工一起去吃火锅,屋主也一起来吧。”三和想想,摇头。
  不,她不要跟他们走。
  她有她的世界,不可混淆。
  跟他们走,走到迷离境界,再也不能回头。
  这时三和忽然听到一声哭泣声。
  原来戏中女主角掩脸痛哭。
  “啊,”三和轻轻说:“她老是哭。”
  王星维在一旁说:“也不,他们曾经拥有快乐时刻,只不过在屋子以外地方发生,电影并非顺时间序拍摄,我们叫跳拍。”“他们也笑?”
  “是,过两天你会看到士琦欢笑。”
  “你呢?”
  “她笑,我当然也跟着笑。”
  “后来呢?”
  “后来——你看下去会猜得到。”
  “是个悲剧吗?”
  英俊的他说得很有哲理:“感情生活中失望难免,时间冲淡一切,伤痕磨灭,又忙别的去了。”“会完全忘怀?”
  “为着生存,必需如此,然后,也许到了中老年,往事又慢慢泛上心头。”三和点头,“与你说话很有意思。”
  助手又上来叫:“星维,到你。”
  他走了。
  三和站起来,回到卧室。
  睡房连着小小书房,三和走到私人电脑面前,犹豫片刻,索取资料。
  她的私人照相簿在荧幕出现。
  她又按入“泰”字,一张照片冒出来,正是易泰站在窗前,背着门口,一手撑着窗框,双眼看着海景。三和发呆,那高大背影对她来说,再熟悉没有。
  半响,她按下“清洗”字样。
  电脑在荧幕打出字样问她:“当真?”
  上次,三和就是因为这样,把照片留了下来。
  这次她已没有犹豫,坚持清洗。
  电脑告诉她:“正清洗中。”
  一秒钟之后,字样打出:“清洗完毕。”
  三和松一口气,伏在桌子上。
  就这样,一切剔除,全无影迹。
  忘却也需要勇气。
  三和背脊出了一身汗。
  她想去淋浴,走进睡房,却发觉床上躺着一个人。
  走近一看,是一个年轻女子,胸前挂着一块牌子说是编剧苏冬虹。
  三和原本想叫人上来把她带走,心念一转,唉,反正共处一屋,又何必划出一室,作为禁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她自己也有累到极点的时候。于是三和任由女子憩睡。
  她坐在大藤椅里看书。
  忽然听见有人跳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三和笑笑,斟一杯咖啡给她。
  三和背光,女子没看清楚,竟脱口问:“士琦?”
  “不,我是屋主。”
  “荣小姐?哎唷你好像士琦,唉,我不行了,头晕眼花,筋疲力尽,像死人一般。”“编剧也需驻守现场?”
  “是我自愿前来学习,昨夜写到凌晨,今日撑不住,见整间屋子只得一张床,我不顾一切倒下,请你原谅。”三和轻轻嗯一声。
  编剧拍拍身子,想离开卧室。
  三和把握机会问:“故事说什么?”
  “你指电影故事?”
  三和点点头。
  “是一则爱情浪漫喜剧。”
  “喜剧?”女主角整天哭,反而会是喜剧?
  编剧安慰地微笑,“是,他们后来都找到了更好的人。”
  “但是她一直流泪。”
  “女子与流泪有不可分割关系:无论伤心、欢欣、痛楚、惊惶、失望,她们都哭,还有,春季患花粉热也泪汪汪。”三和诧异,这一整组工作人员每一人都能说会道,有纹有路,是谈话高手。她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编剧又坐下来,“听说你会做极之美味的巧克力蛋糕。”
  “来,跟我到厨房。”
  苏冬虹立刻跟他下楼去。
  三和打开冰箱,取出新制蛋糕。
  “哗。”
  厨房门口忽然围住五六名女子。
  “请进来,每人都有。”
  三和捧着刀叉碟子。
  众女嘀咕:“呵,吃多大一块就会长多大一块肥膏。”
  三和没好气,“死就死吧。”
  大家附和:“真的,吃死算了。”一涌而上。
  忽然有人说:“我是女主角,我那份大些。”原来杨世琦到了。
  三和忍不住笑,女主角自有气焰。
  她切下几乎四分之一个蛋糕给世琦,浇上奶油。
  大家叫起来:“这是谋杀。”
  厨房顿时化为俱乐部。
  只见导演进来问:“发生什么事?”一眼看到世琦捧着碟子,“不可吃,你若增磅,不能连戏。”世琦一听,不顾一切用手抓起蛋糕像饥民那样大把塞入嘴里,狼吞虎咽。三和看得呆了。
  导演过去喝道:“世琦,任性!”
  杨世琦突然哭了,一边哭一边不停吃,三和怕她呛着,过去拍她脊背,她却又笑起来,把碟子上蛋糕吃光光,还伸出舌头去舔碟底。众人笑得蹲下。
  杨世琦脸颊上全是奶油与巧克力。
  她放下碟子,走近导演,把一双脏手在他胸前擦干净,然后斯斯然走出厨房。三和看得呆了。
  导演瞪着眼,“还不出去归位?”
  工作人员噤声离开厨房。
  三和退后一步,以为他会骂她,她是罪魁祸首。
  可是他坐下,老实不客气切出蛋糕往嘴里送。
  他们都那样饿,为什么?
  据说心底有欲望的人都特别饥饿,所以想一件事想得疯狂叫渴望。
  他们想得到什么?
  是名同利吧。
  吃完了,导演用纸巾抹净衬衫双手,三和给他一杯香浓檀岛咖啡。
  他赞到:“私房下午茶硬是与合作社不一样。”
  跟着他若无其事出去指挥全场。
  三和笑得直不起腰。
  忽然,她默默自己面孔,笑,你在笑?你笑了?
  脸颊肌肉有点酸软,她坐倒在厨房,呵,又会笑了,可见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三和讽刺地想:对不起,死不去。
  这时苏冬虹进来,看也不看三和,把剩余蛋糕捧了就走。
  人要自得其乐,一只家制蛋糕都可以玩整个下午。
  蛋糕真有那么好吃?当然不,无可能,可是,行乐及时,上天给你什么,就享受什么。千万不要去听难堪的话,一定不要见难看的人。或是做难做的事,爱上不应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