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推门进来,一头白发,脚步蹒跚,他衣襟沾着血,那正是赫昔逊。
  他走近,低下头,似在祈祷,然后抬起头,轻轻说:“你与家真,今晚随我一起乘私人飞机离去吧。”
  昆生代家真拒绝:“不,我们还有后事要办。”
  “蓉岛不宜久留。”
  “谢谢你。”
  赫昔逊似老了二十年,佝偻着背脊,再也伸不直,缓缓由随从扶着离去。
  法医轻轻说:“做得好,昆生。”
  助手奇问:“那就是他?鼎鼎大名的赫昔逊,传说豪宅有十二名土著仆人,每日更换白手套,需要自另一门口出入…那就是他?又干又瘦又害怕。”
  昆生心中念了句再见家英,黯然离开。
  警方人员看见她便说:“许太太,方便说话吗?”
  昆生点点头坐下。
  她累得双肩倾垮,靠在座位上,闭上眼睛。
  警员斟一杯咖啡给她。“我们当场逮捕疑凶。”
  昆生轻轻问:“为什么?”
  “疑凶曾受军训,枪法奇准,目击者说,他击中目标,弃枪拒收,并无逃亡意图。”
  “什么年纪?”
  “二十余岁。”
  许家真也只得二十余岁。
  “他可知道没有打中赫昔逊?”
  “他只呼叫:替许家华复仇。”
  昆生霍地站起,她顿觉晕眩,又再坐下。
  她不住喘息。
  替许家华复仇。
  那年轻的杀手可知道,他打中的正是许家华的亲兄弟许家英。
  许家华在生,会怎样想。
  昆生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用手掩住面孔。
  这时,警官忽然站立。
  原来鸭都拿到了,他同赫昔逊一般,身边跟着一群人,他扬起手叫他们推后。
  昆生擦干泪水看着他。
  他趋近,非常诚恳地说:“我至为抱歉。”
  他们都那样说,肯定由衷,有感而发。
  可是许家英不会回来。
  昆生维持镇定,沉默无言。
  “家真在何处?”
  看护答:“他在病房休息。”
  鸭都拿说:“我想看看他。”
  昆生忽然开口:“这个时候,恐怕不方便。”
  鸭都拿涵养甚佳,他答:“我明白。”
  他与昆生握手。
  昆生看着他离去,才到病房看丈夫。
  家真对着窗呆坐安乐椅上。
  昆生走过去,用额角抵着他额角。
  家真轻轻说:“昆生,看到那条河吗?”
  “嗯,是湄河的支流,叫丽江。”
  “大哥与二哥时去划艇游泳,去不带我。”
  “你还小。”
  “爸只准我去泳池游泳。”
  “的确安全得多。”
  家真静默了。
  过一会他彷徨地说:“我们怎么对爸妈讲?”
  昆生镇定地答:“我想他们已经知道了。”
  家真无言。
  稍后他走到窗前,“我记得大哥有一张照片,他坐在小艇上,穿白衬衫卡其裤,笑容英俊爽朗,另一张是他初入大学,在校门口拍摄,穿毛领皮茄克,好看之极…”声音渐渐低下去。
  昆生把他拥得紧紧。
  “我说过用不回来,真后悔食言。”
  “不是你的错。”
  “昆生,我们走吧。”
  “一定,家真,一定。”
  年轻夫妻紧紧拥抱。
  下飞机的时候,周家三口来接。
  周阿姨握住家真双手,未语泪先流。
  志强与志明也垂头不语。
  周阿姨对昆生说:“我整日留在许家,真佩服你爸妈,极之哀伤中仍可维持尊严,我以做他们亲戚为荣。”
  昆生不语。
  有时,哀伤是发泄出来为佳。
  回到家,父母迎出来。
  许太太握着家真双手,微微晃动,“家真回来了。”
  家真答:“是我,妈妈,是我。”
  “快淋浴休息,昆生,我盛碗绿豆汤给你解渴。”
  父亲在书房听音乐,一切如常,一看就知道许氏夫妇还在逃避阶段,震央尚未抵达他们心中。
  家真放下行李,“我回公司看看。”
  昆生温言相劝,“换下衣服再去。”
  真的,衬衫上全是血迹,已转为铁锈色。
  他站到莲蓬头下,淋个干净。
  他必需沾着,活下去,他是一家之主,满屋老小,都靠他了,他不能倒下来。
  他换上干净衣服出门。
  在办公室沙发,他蜷缩如胎儿般盹着。
  梦见鸭都拿递上勋章,“许家真代领。”
  家真接过那枚华丽的金光闪闪的勋章,伸长手臂,用力掷出去,勋章直飞上半空,缓缓落下,咚一声没入丽江水中。
  家真惊醒,一脸眼泪。
  有人叫他:“许家真,你好。”
  他凝神一看,原来是一只小小约两尺高的机械人。
  家真低声答:“你好。”
  “家真,我叫原振侠。”
  “我们见过。”
  “这是你的咖啡,少许牛奶,两粒糖,正确?”
  “谢谢你。”
  “可要听音乐?”
  “也好。”
  轻轻的,如泣如诉,不知名的弗林明高吉他音乐自机械人身躯传出来。
  家真聆听,“歌叫什么名字?”
  机械人答:“‘我的吉他仍然轻轻饮泣’。”
  “呵,这样好听歌名。”
  “我陪你下棋如何?”
  家真答:“我只想静一会儿。”
  机械人说:“家真,你若叫我,我立刻应你。”
  家真答:“谢谢你。”
  机械人走开,周志强推门进来。
  家真揉揉脸,“你又把它改良了。”
  “我把你的弈棋装置放它身上。”
  “你当心,版权已经出售。”
  “家真,你不住把版权出让,不觉遗憾?”
  “志强,电子新发明不同文学著作,近日学生仍拜读五百年前的莎士比亚,电子小玩意日新月异,我们今日的发明,他人日后也有同样结论,速速登记,卖者去也,继续研发更新主意,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说得对,请来看看上一季新产品。”
  说明书倒出来一箩筐,白热化,一窝风往这项科技发展。
  “这一行过几年势必盛极而衰,届时可考虑退休。”
  志强很兴奋,“退休后我与志明更有时间发展机械人。”
  家真愁眉百结中也不禁笑起来。
  “家真,我很为许家难过。”
  家真心如刀割。
  “现在只盼望岁月能治愈你们伤口。”
  家真垂头不语。
  “我只见过家英哥一次,只觉他英姿飒飒,神采宛如猎鹰,男子应当如此俊朗,比起他,我似只小鸡,唉。”
  家真抬起头来。
  志强搓着手,“不讲了,我不擅安慰。”
  “志强,幸亏有你这样好朋友。”
  “家真你十分憔悴,回家休息吧。”
  “公司拜托你们了。”
  许家真回到家,看到母亲坐在书房,背着门,对住长窗外的园子。
  她轻轻对家珍说:“大使馆派人送来家华的勋章。”
  “在哪里?”
  “你爸拒收,说没这个人。”
  家真愕然。
  “终于由我出面签收,放在书桌上。”
  小小一只盒子,像一件首饰。
  打开一看,是一枚金光灿烂镶宝石星状徽章。
  许家真盖上盒子,放进抽屉。
  他会走到海边,挥动手臂,把勋章扔进大海吗,不,勋章不属于他,无论他有多么愤慨,他都不能擅作主张。
  母亲头发白了许久,她茫然眼神,叫家真心酸。
  他蹲到母亲身边,看到母亲手握酒杯。
  这种时候,能抢过她的杯子叫她别再多喝吗。
  不大可能。
  他蹲在母亲身边陪她说话。
  “一个人总要待一生中最好时刻过去,才会知道何时属于最好吧。”
  “妈妈最好时光是几时?”
  “在家千日好,当然是做女儿时期。”
  “外婆爱你吗?”
  “老式人表现方式不一样,愿给女儿读书,大抵是疼爱的吧。”
  “妈妈的英语比我们好。”
  “怎么会,你们活学活用,我们照书读。”
  “妈妈可怀念蓉岛岁月?”
  “昔日蓉岛似仙境:大红花,芭蕉林,小小翠绿色蜂鸟直飞进屋来,土著热情纯朴,物价廉宜…真是好地方,那是你们还小,整日叫妈妈,真烦,只望你们长大,近日空巢,又希望听到孩子叫声…”
  “咦,昆生呢?”家真抬起头来。
  到这时才想起妻子。
  “在这里。”有人应他。
  昆生站书房门口,笑嘻嘻。
  她才是家里支柱,家真一见她便放下心来。
  “到什么地方去,也不说一声。”
  “我到区医生处检查。”
  区是他们家庭医生。
  家真心惊肉跳,“你何处不舒服?”他自问再也受不起惊吓。
  “区医生说我已怀孕七周。”
  许太太第一个站起来,她脸容似恢复若干生机,“刚才说渴望听到孩子叫声,太好了。”
  昆生走近,“幸亏爸妈不怕嘈吵。”
  “这孩子由我看顾,你俩照常上班。”
  家真站一旁发呆,呵,从此他的责任添加,身份完全不一样了,他将为人父。
  怎样做父亲?
  家中忽然多个话题,而且忙碌起来。
  志强他们最高兴,摩拳擦掌准备做叔伯,心血来潮,设计自动会摇晃的婴儿床,仿母声的玩具,安全舒适沐浴盆…
  许惠愿也主动询问:“是男是女,知道没有?”
  昆生说:“爸希望是男孩吧。”
  “男女都一样高兴。”语气盼望。
  昆生出示超声波素描:“爸,是个男胎。”
  许先生说:“咦,看不清楚。”
  家真说:“把周伯伯周叔叔叫来钻研立体彩色胎儿素描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