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真心情好,“妈妈,你喜欢这里,不如与我住,我与昆生陪你。”
  许太太笑笑,“谁养活我,你?”
  家真也笑说:“妈别小觑我,我也有本事。”
  “你们好端端一个小家庭,何必夹杂一个老妈。”
  昆生却说:“我愿意照顾阿姨。”
  许太太十分感动。
  稍后同家真说:“昆生的确比较适合你。”她没有讲出另外一人的名字。
  家真也不说。
  已经分了手,还批评人家干什么。
  母亲每天傍晚开始喝酒,照昆生的说法:“阿姨即使醉也很文静,不声不响,像在沉思。”
  “对健康可有影响?”
  “精神抑郁,喝几杯无妨,这也是折中方法。”
  许家的事,昆生全知道,毋需解释。
  他们在学校附近的酒馆宣布订婚,同学们闻风而至,酒吧水泄不通。
  家真笑说:“我一向讨厌请客吃饭,原来这样热闹高兴。”
  有人笑说:“接到账单时你就知道。”
  他们两人在掌声下起舞。
  有人在角落看他。
  家真走过去,“维琪,你来了。”
  金发的维多利朝他举起杯子。
  家真问:“今晚谁陪你来?”
  “一个男人。”
  “我替你再去拿一杯,你喝的是什么?”
  “嗯,一个法医,你肯定最爱是她?”
  家真一怔,“是。”
  “我一进来就留神,我看到你们四目交投的样子,不错,你很喜欢她,你们同文同种,她懂事聪明,会得分忧,可是,她是你在寻找的人吗?我看不。”
  家真收敛笑意,开始发愣。
  维多利轻轻说:“你心中萦念的人,又是另外一个吧。”
  家真低头,“不,就是昆生。”
  “去找她呀,不要放弃。”
  家真恢复原来神情,“维琪,今晚多谢你来。”
  他走开去找昆生。
  结帐时才发觉要两人信用卡合用才能支付。
  回到家,家真看到母亲坐在安乐椅上睡着。
  “妈妈,醒一醒。”
  许太太伸一个懒腰,“唉,”她愉快地说:“要是一眠不起,又有多好。”
  家真黯然。
  家华已逝,其后家里再大的快乐喜事,也打了折扣,再也不能自心底笑出来。
  家真扶母亲回房休息。
  过两天,山本亲自带着律师与秘书前来签约,一看这种排场,就知道日本经济大好。
  山本是日裔美人,毕业后回流返东京办事,这次来,顺便探亲,他根本没有日本名字,只叫山本彼得。
  家真把整套研究报告呈上。
  山本很高兴,“我们将把这套研究应用在电话卡上,许家真,你不会失望。”
  卡片上印有美女图样。
  家真忽然伸手出去取过小小塑料卡片。
  日本印刷何等精美,小小头像是一个东方女子,明眸皓齿,巧笑倩兮。
  家真猛地站起,倒翻了啤酒。
  山本彼得奇问:“什么事?”
  “照片中人是谁?”
  山本这时才留神观看,“华怡保,东南亚著名女演员,最近在京都拍摄电影。”
  许家真结巴问:“你认识她?”
  “不,但是推广部聘请她拍摄广告,稍后摄录影机销路立刻增加二十个百分点。”
  家真双目濡湿,需要清一清喉咙。
  没想到伊人倩影已经东南亚闻名,呵艳色天下重。
  “你是她影迷?”
  家真只得点点头。
  山本答:“作风大胆的她影迷众多,极受男性欢迎,奇是奇在女子也不讨厌她,认为她可以代表新生代。”
  “她人在哪里?”
  “我不知道,可是需要打探一下?”
  “如果方便的话。”
  “没问题。”
  家真把电话卡贴身藏在口袋里。
  他们签妥合约,律师告诉他,酬劳已经存入户口。
  那天回到家,他拿起红酒就喝。
  昆生迎上来,“我带阿姨去一个地方。”
  家真定定神,“什么好去处?”
  许太太笑,“昆生不肯说。”
  “去到才告诉你,家真,请你也跟着来。”
  车子直向医院驶去。
  “咦,带我看医生?”
  “不是。”
  许太太说:“我们一生最重要时刻都在医院度过。”
  “却不包括生日,订婚与结婚。”
  家真说:“昆生讲得对,做人要乐观。”
  停好车,昆生带他们到育婴室。
  “到婴儿房干什么?”
  昆生微微笑,替阿姨穿上袍子看她洗了手。
  “家真,请在玻璃窗外等候。”
  隔着玻璃窗,只见昆生带着许太太走进婴儿床,指点解释。
  家真看到母亲的面孔忽然松弛,充满慈爱,刹时年轻十年,她伸手去抱起其中一名婴儿,紧紧拥怀中。
  家真问身边一名看护:“这是怎么一回事?”
  护士笑答:“院方欢迎志愿人士替早产儿按摩,接受这种个别治疗婴儿体重会快速增加百分之四十七,我们尤其欢迎年长义工,彼此相慰寂寥。”
  原来如此。
  多谢昆生。
  第八章
  只见许太太小心翼翼把婴儿放在垫子上,轻轻按摩,那早产儿只得一点点大,像只红皮老鼠,全身打皱,不但不可爱,且有点可怕。
  他不住哭泣抽搐,说也奇怪,稍后,他也松弛下来,伏在垫子上,动也不动,小面孔变得宁静平和,原来鼻子高高,相貌不错。
  这时,许太太更加欢喜,满面笑容,好比一般人中了头奖彩券。
  简单的肌肤接触,竟有这样奇妙作用。
  家真看得有趣,忍不住问:“婴儿的父母呢?”
  看护说:“呵,这是名弃婴。”
  家真立刻垂头。
  看护拍拍他肩膀,忙别的去了。
  昆生走出来,笑问:“怎么样?”
  家真问:“妈可以逗留多久?”
  “一小时,两小时,随便她。”
  趁这空档,昆生带家真到大厦另一层参观她的办公室。
  小小写字台在实验室一角。
  实验室每一角都摆着骨殖,真不适合胆小人士。
  她的教授是一名和蔼的中年女子,年纪同许太太相若;相貌平凡,超级市场中有许多这样的中年太太。
  “昆生,你来得真好,联合国于派员赴波士尼亚寻找战争罪行证据,你可有兴趣?”
  “什么时候?”
  “统筹需时,秋季吧。”
  家真一听,大惊,连忙朝昆生使眼色。
  只听得昆生回答:“我需考虑一下。”
  “联合国用卫星技术拍摄,找到乱葬岗位置,你看,这是种族灭绝屠杀,必须追查。”
  家真静了下来。
  什么,女子不是应该研究何种巧克力美味以及那款时装柔媚吗。
  开头,许家真嫌人家没有脑子没有灵魂没有胆色没有义气…
  终于祝昆生出现了。
  喂,许家真,你到底想要什么?
  家真停停神,只见昆生全神贯注查看卫星照片。
  “这里搬过了。”
  “正是,同联合国捉迷藏,意图毁灭证据。”
  “找到实证又如何?”
  “把军阀带到海牙军事法庭受审,这是正义行动,昆生,学以致用,此其时也,你考虑一下。”
  家真不好再出声。
  那天,接了母亲回家,许太太只喝一点点酒,就说:“我疲倦,早点睡。”
  她睡得很好。
  “谢谢你,昆生。”
  “不客气。”
  “我想劝母亲留下来。”
  “好主意,但,她到底还有一个家在蓉岛。”
  “你怎么看蓉岛?”
  “家真,实不相瞒,我的世界只有你与实验室那样大,我对世事,毫无了解。”
  “昆生,你太客气。”
  她迟疑一下,“如果可以走,也是离开的时候了,蓉岛一年前已掀起移民潮。”
  “人人都走会有什么影响?”
  “家真,走的这一代泰半已届中年,蓉岛所失还不算大,至巨损害会在十年后浮现。”
  “我不明白。”
  “他们的子女随同移民,成为他国公民,蓉岛无人接班。”
  “蓉岛有的是人。”
  “家真,我不想说这种话,政治上有欠正确,可是,走的人部分也许是精英。”
  “你觉得管理层会出现真空?”
  “各行各业都会有人坐上高位,可是素质能力也许不济。”
  家真吁出一口气。
  “阿姨最好是半年居蓉岛,半年在加州。”
  “世上哪有这样理想的事。”
  “你同她说说。”
  “心理医生怎样分析?”
  “抑郁症可大可小,需小心处理。丧子之痛,永无释放。”
  家真看着自己双手。
  “连我一闭眼都想起家华种种,何况是妈妈。”
  “他一定是个出色人才。”
  “读书过目不忘,勇于助人,十岁那年,家父带他到赫昔逊大厦顶楼,只给他看,‘家华,将来你同我一般:一人之下,千人之上’,家华年纪小小,反问:‘为什么要在一人之下’,家父当时误会他有志做老板,谁知他一早已种下反抗心思。”
  昆生静静聆听。
  “他最不服气土著儿童不能如同等学校上课,”家真用手捧住头,“常替司机及女佣子女出头争取,一早成为滋事分子。”
  昆生不出声。
  “稍后到伦敦升学,每星期天他站到海德公园发表言论,被蓉岛政治部拍下照片,要求解释。”
  说到这里,家真悲哀,却歇斯底里地笑出来。
  厨房传出香味。
  昆生站起来,“我做了苹果馅饼,你可要加一勺冰淇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