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们还没进步到能够放弃过去。
  她到院子里摘下几朵夜来香,用护贝机将它储存在卡片里。
  这种花很特殊,人人爱太阳,独它对黑夜情有独钟。它只在夜里倾吐芬芳,当天际闪出第一道金光,香氛收敛。
  夜来香是痴情女子,爱夜、恋夜,阳光再灿烂也赢不得它的芳心,夜来香代表了深深的痴心,代表了她不转移的心意。
  八点钟,他走到餐桌前,铁着一张脸不说话,深深清楚,那是他懊悔的表情,他沾上不爱的麻烦,担心甩脱不去。
  咬咬下唇,她想告诉他,别愁,她不当他的绊脚石,话末出口,她已在他的后悔里自伤。
  深吸气、吐气,她装起笑脸,为他布菜。
  拿起筷子,他不看她,连一眼都不看。他知道多说一句、多看两眼,他便再也离不开这里,他必须果断,他不能像父亲,踏上台湾土地,便何处是家乡。
  低眉,奎尔自顾自吃饭,他欺骗自己,昨夜那段没意义,它没改变过什么,他们之间依旧,分别依旧。
  他的沉默让她好难堪,轻轻喉咙,她苦笑说:
  「如果昨夜是个错误,以我的年纪,我想我承担得起。」
  这句话,她将他推进地狱。
  什么意思?!她把他当成什么人?不负责任的男人?
  不!他可以给她很多钱,可以给她优沃生活,可以给她……除了爱情婚姻以外的所有东西。
  深深偷看他一眼。他的脸色更难看了,好聚好散竟是这么困难的工作。
  吞一口热粥,烫伤的不是她的舌头,而是她不健康的心,抽抽痛痛,她闷痛好几天,不说出口,只因她想为他支持到最后一分钟。
  甜甜笑开,假装吧!
  假装她看不见他的寒脸、假装今天和昨天没什么分别、假装他们的关系良好,假装……有一天,爱情成真。
  「早上我看了电视,气象报导说,巴黎有二十三度,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真好,那么你在戴高乐下飞机后,不会弄得一身湿淋淋。」
  她在讲什么?是语无伦次吗?两道浓浓的眉毛在他额头画出不快,他坚持不搭话。
  「听说调时差很辛苦,真的吗?可是我看你刚到台湾时,没有不适应现象,大概是你身强体壮,比所有人都来得容易调整时差吧!」她又说些不相干的话。
  深深夹了一筷子菜脯蛋到他碗里,第一次吃到这道菜时,他的表情丑到让深深和叔叔大笑,老外一定很难理解中国人为什么要吃过期的蔬菜。不过,几次训练后,他学会享受菜脯在嘴里喀嚓喀嚓的感受。
  一转眼,他吃完饭,深深吃下一肚子话,想说的埋在肚子里,不想说的跳出来缓和两人的尴尬情绪。
  放下碗筷,不洗了,今天她要专心陪他。
  深深接过奎尔手里的包包,等在门外的豪华轿车里,有法国来的秘书、有法国替人处理后事的专业人员,他们要一起回去。
  奎尔停下脚步,有话要说。
  她不等他开口,抢在前面讲话:「你答应过,要让我送你到机场,你不能反悔,中国有句话叫做食言而肥,我不希望二十年后看见你,你变成一个秃头的肥胖老公公。」
  她的语调轻松,刻意不让离愁出现。
  「有意义吗?」
  「这个话题我们讨论过了,不需要再重复。」握起他的手,她的笑沾上蜂蜜,最后一次,她要他「印象深刻」。
  「妳很固执。」
  他该更坚持些,可是……他放弃坚持。
  「固执是种不好的人格特质吗?如果你不喜欢,我愿意改,但是你得给我一些时间,不是今天说改就能改的。」
  「为什么非去不可?」他问。
  「因为我贪心,连最后几小时都不肯放过。」两句话,深深解释了自己的坚持。
  妥协了,奎尔把行李自她手中拿回来,让她的双手只负责一件简单工作--牵他。
  就这样,上车,她牵他;坐车,她牵他;下车,她的手始终没离开过他。
  她不停说话,根本不管法国秘书的异样眼光,牵着他、腻着他,她自我中心到令人发指,但……请容忍容忍她吧!过了今天,她的幸福之门关闭,再也看不到阳光。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在台湾翻译作『航站情缘』,是汤姆汉克主演的,他因为国家临时发生战乱,回国班机被取消,自然也不能入境美国,因而困在机场里,动弹不得。
  从此他白天和旅客在机场里活动,夜里睡在登机门,耐心等待美国政府承认他的新国家,并给予新护照,期间,他认识一位漂亮空姐。
  故事很简单,剧情不算曲折,但让人有淡淡感动,感动他为父亲的遗愿坚持,感动他在逆境中不被打败的勇气。
  假设,我和他一样,从此以机场为家,你会不会再到台湾,到机场看我?」
  她问天真了,不用他回答,她也知道答案的,可她这种人学不乖,就是要自取其辱一番。
  「不会。」他说。
  果然,答案和她预料中同款。
  扬扬眉,抖出勉力笑容,她说:「没关系,反正空姐和男主角也没有出现好结局。」
  「你回法国后会很忙吗?之前,我常看你在半夜用计算机工作,是不是你一回去,将有堆积如山的工作等着你?」
  「我会处理。」他答得简单。
  意思是,不用她关心?
  好吧!不关心他,总可以关心她自己吧!
  深深又问:「那么你会不会忙到没时间看我的信?」
  奎尔停下脚步,冷眼问她:「妳要写信?」
  「可以吗?」他的表情有几分可怖,但她仍是问出口。
  「不可以。」
  他要同她断得干干净净,不要两人之间出现任何可能。他是奎尔,是痛恨台湾菜、台湾风情,台湾女人的奎尔·李伊,从来没变。
  「我的信会吵到你?」
  「对。」他回答得斩钉截铁,
  「那……我不写信给你,你写给我好吗?E-mail也可以。」
  「不好!」
  又是一个笃定,她固执,他比她更甚十分。
  「打电话呢?听说拨打006或009不太贵,只要我们算准通话时间,不干扰到彼此的睡眠……」
  「不准、不行、不可以、不要,我说不,妳听懂没?」
  他终于甩开她的手,紧握住她的肩膀,止住她的喋喋不休。
  「听懂了。」轻轻地,她回答。
  很好,她终于听懂他的不,但下一秒,她让他想吐血。
  「问题是,我们不联络,要是失去彼此的讯息,我们的二十年之约怎么办?」深深有忧虑。
  「没有二十年之约,我保证今天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她每个问句都让他的心情动摇,每分钟都可能留下他的脚步,他不要同她约定、不要再伤害母亲。
  别过身,他又用背脊看人。
  没关系,她绕他绕惯了,绕过一个直径六十公分的半圆圆周,来到他面前,她不肯放弃任何一分失望。
  「你答应过我,带我去登巴黎铁塔、带我去普罗旺斯,」她嚷嚷。
  「我后悔了。」四个字,他否认约定。
  「好吧好吧,都听你,不写信、不打电话,假设我们断了音讯,却又能在二十年后见面,你肯不肯承认缘分?肯不肯带我游巴黎?肯不肯籼我订下下一个人生?」她让步。
  二十年的渺无音讯后还能再见面?她实在乐观得过分!
  「好好过妳的日子,不要想我。」他下命令。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她追着奎尔要答案,是不是若干年后,缘分将他们牵扯,他愿意给她一个微笑,告诉她恩怨是过往云烟,到时,没有太多的情绪垃圾,他愿意待她好、愿意承诺她下一辈子共守?,
  「好吧,不打电话、不写信,妳慢慢存钱,不可以用我给妳的钱,如果妳能飞到法国,我带妳去游巴黎。」
  他终于松口,因为他太现实,现实得知道,她口中的「如果」不存在。
  深深笑了,终算逼出他的首肯,点点头,二十年之约存在,生命燃起新希望。
  机场广播,要奎尔准备登机,深深松开他的手,轻轻挥着,再见再见……终有一天他们会再见,她深信人生中有种重要东西,叫作缘分。
  挥手,他背过她。
  她挥手再挥手,口中的再见一遍遍,再见、再见、再见……即便此生无缘,他们终能再见……
  看不见他了,她还是隔着玻璃,一挥再挥,再见……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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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奎尔离开台湾三十天了。
  每天早晨,深深坐在院子前的台阶等待,等待骑摩托车的邮差经过家门前。
  即便他说过不写信,不打电话,她还是在固定时间里等待邮差,还是把电话放在床头。
  她在等待他的「一时兴起」,也许夜深人静,他想起他们曾经的愉快光阴,拿起笔写封信,送她一份惊喜;也许,他会拨电话给她,听听久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