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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时的事呢?

  第一次抱起那瘦得可笑的乾瘪身子,感受到冻得发僵的皮肉下,那颗跳得如此强韧的小小的心?

  小小的一个娃儿,小小的一颗心。不能算是孩子了,却又无身为女子的自觉。

  未曾有过一天的好日子,却是那样热切用心地活著,为什么?

  那颗小小的心中,藏有什么天赋的神力?明明是万劫不复的恶命之身,为什么生出的却是那样的心?

  他先是好奇,後是惊异,再来……就缠结住了。

  她以为是她缠他,其实是他缠结住她,她脱身不得,他也无心断绝。

  不知如何待她,於是顺著她的意扮起师父的脸孔。从来孑然一身,他是无措得可笑,在她开心地煮饭、打扫、喂豹子时,他自觉无用地束手旁观,却是不能不感受到那份……热情。

  多么别扭的二字,想来都要令人蹙眉。

  那不过是她待人处世的习惯而已,不光是对他而来,他提醒自己。热情已成她的天性,不如此她便无法自处,大半是因为她那该死的劫命。

  幽主曾取笑他言心之说,他自修度以来,心念俱淡,而进入幽界後,负起收命之责,每收一命,便觉自己又失一分心。不再悲悯、同情、不忍。

  唯有如此,才能日夜见人死,而不动不摇。

  无论将死之人再如何祈求、受痛,或死法再如何凄惨,他都视而不见。这是他的修为,千年下来,他已自认这本是他天性。

  但她出生之後,他不时自她身边收命,不能不对她感到熟悉……或好奇。她有的是天地中独一无二的劫命,他从未听闻如此恶运。

  天理求平,他一直在想,天机将会给她如何的补偿。

  难道……竟是他吗?

  嘴角再勾起,不能不自嘲——

  他算是好的吗?好的运?好的人?他吗?

  天理眼中,他算是善报?算是吉善之力?这倒是可笑得紧!

  不,她的补偿,必然是她那颗奇妙的心,只思及他人,只为他人痛,几乎是……只为他人而活。

  只予不取,只施不受。那么他会不自禁地助她、护她,也是理所当然了。

  只是,这一丁点也不像他。

  在她崇拜、感激、全然信任的眼中,自己不知何时,失心了。

  无心可失之人,还是失了心了。一定是她给了他一颗心。

  给了他想为她建一个家的心,於是修庙、补窗、买床,做著凡人男子才会做的事。

  他弱冠即行医,声名传天下,又是御医世家出身,可谓未曾有过一天的苦日子。後来厌倦专医皇家贵子,他埋名游世,免费医治小民百姓,结果仍受报酬无数,不愁度日。

  也许是天赋异禀,他医术日精,竟已至神妙之境,救回无数濒死之命。

  於是天理求平,召他入明界,赋他修度之责。

  自诏是奇特的一生,不求人也不求天,即使行医,也是独来独往。在明界修度并修天书,淡然看太虚循环。

  这样的性子,竟然变了——

  变得贪恋她的陪伴,希冀她的热情。

  难道是千百年的不足,终致无比的饥渴?

  罢了罢了!他非天理,无法求解。

  他无视於心口将受的疼痛,手指轻抚上她软嫩的面颊——

  他不能走……他已不想走了……

  第六章 伤心(1)

  法难道人是传奇中的人物,听说年逾百岁了,身居京城中最繁华的地带,却是一间破旧到碍眼的小道馆,无论多少人奉献,甚而要出力帮忙改建,全遭拒绝。

  人说先皇也敬他三分,几次亲驾拜见,而非召他进宫。

  歆齐郡主居然说要把人给请来,让鹉漡暗自摇头。

  郡主毕竟太年轻了,不解人情世故,他才不敢向那高人开口要求呢!能托话进去就要偷笑了。

  他在道馆外面等了三天三夜,那答应传话的小道士却没再出来。

  他是不是该再试著打门啊?这样好吗?

  他传的话可谦卑啦!说是央求法难道士让歆齐郡主叨扰一面,一面就好,有人命关天的事要请教!

  人命关天耶!居然还教他在门外站了三天,难道不怕真死人吗?

  他等得垂头丧气,难道这回又交不了差了?连个回话都没得到,这教他怎么有脸回去?

  等得肚子又饿了,探入皮囊里摸出馒头,道馆门开了。

  「小师父!」鹉漡如见久别的亲人,高兴地大嚷:「您可回来了!大师怎么说?」

  年约十岁的小道士,有张极可爱的面孔,白白净净,双眼明亮,简直像个女娃儿,此时微微一笑,露出珠贝般的白齿。

  「大将军别急,师兄有话相问。」

  师兄?有些狐疑,不过一声大将军,可唤得他心里舒服极了!鹉漡蒜头直捣。

  「您说!您说!」

  「歆齐郡主现下如何?」

  「郡主身子已痊愈,一切安好。」

  哎呀!他先前说什么人命关天,这下可好了!但他指的是那小不点——郡主不知哪来的念头,说什么一定要救回恩人,他只好把话传到。

  「郡主要请大师救的另有其人,是郡主的救命恩人。」赶紧补充。

  明明只是个娃儿,鹉漡却有种古怪的感觉,这小道士好像……一点孩子气也没有,那眼睛老成而充满智慧,笑得更有弥勒之风。

  他怎么把小孩子比成佛祖啊?真是。

  「师兄城里也待闷了,愿意随行,大将军半刻後就准备起程吧。」

  鹉漡差点跌倒在地——

  法难道人愿、愿意跟他回去?半刻後就走?这、这……

  这是他姓鹉的终於走运啦?

  呸,不是运,不是运,他可不信什么运不运的。

  「当然!当然!谢谢小师父!谢谢大师父!」

  鹉漡语无伦次地乱谢一通,小道上轻声一笑,把门又关了。

  鹉漡马上嘱咐属下备轿,自己也是笑不拢嘴。这下郡主一定开心极啦!

  半刻之後,他仰颈张望,见小道士搀出一名高瘦的老人。

  说是老,还真是老——那白须长得几乎到地,白眉也半盖住眼,拄杖的手布满皱纹,而身子瘦得像只剩几根骨头似的。

  不禁要担心起来——

  这样仙风道骨的,不会……禁不起长路的折腾吧?

  把如此贵人给折伤了,可不是他这种小角色担得起的呀!

  似是看穿他的心事,小道士又笑了,将老道人扶入轿中後,探头出来。

  「大将军,您不是要赶回去救命?起轿吧!师兄常跑大江南北的,已经等不及要再出去玩玩了!」

  玩玩?被先皇奉为半仙的法难大道人?鹉漡的下颚滑落。

  领在那稚龄又不似孩子的小佛祖、和瘦弱得一把风就能吹走的半仙前面,鹉漡喃喃念著不知什么,赶路回府。

  ###

  余儿已经连著几夜睡不安稳了。

  并不是她没像往常一样睡得死死的——不知怎地,她爬上床後没半刻钟,眼皮便重如厚被般,直往下沉,接著便人事不知。

  即使如此,她仍早早醒来,记不太清夜里的恶梦,双鬓微带汗湿,大约是被吓出来的。

  她担心挂念的是师父。

  自那夜师父遭明主夜袭之後,收命之时虽仍带著她,却不再让她亲眼目睹收命的经过。

  她连要收谁的命都看不见,到了目的地之後,师父就开始作怪法,飞砂走石的,她连眼睛都张不开,耳边也净是呼啸的风,不再听得到死者的哀鸣、哭泣、求情……

  她一心认定,是师父故意作法的,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遮她的眼?蔽她的耳?

  她好想问,却不敢随意开口。

  自那夜之後,师父总是闭目休养,浓眉紧蹙著,嘴唇抿得发白,周身隐隐发著一道黑气……

  她不敢打搅师父,如果师父是在练气疗伤什么的,那她随便出个声,都会扰了师父的心神吧?

  又是喂黑豹的时刻了,她抱著一锅的生肉,低头走出小庙。

  黑豹们见到她,全抖擞精神抬起头来,最高大的一只立刻蹭到她脚边,张大了森森的口,似在对她微笑。

  为什么师父身旁会跟著五只黑豹,她一直未曾弄明白。

  记得头日见到它们,初时吓得半死,不久却忘了害怕,直到记起来才捏把冷汗。

  呃,有时候她糊里糊涂,把它们当小猫来抚爱,没有被咬掉指头,还真是奇迹啊!

  她漫不经心地盘腿坐下,小手玩弄著黑豹颊上的长须,叹了口长气。

  「小黑啊,你说,师父是不是快要离开了?」

  显然是首领的黑豹,通常走在这群猛兽前头的,却似乎不在意被冠上了小狗似的昵称,睁著大眼瞅她,把头搁在她膝上。

  「师父说明主要他回去,我亲耳听见他拒绝了,但明主打了师父,害师父受了伤……师父不说,我也知道的,他那样努力疗伤,绝对是伤得很重!他却怎么也不承认,每次我问他,他都一声没事,就不理人了。」

  黑豹喷了喷气,大约是同意她的话。

  她熟练地平分生肉,让黑豹们进食,身边这只没理会晚餐,仍一迳看著她。

  「什么明主不明主的,难道正是玉皇大帝?师父故意开我玩笑,但如果那是真的呢?那怎么办?师父怎么敌得过最厉害、地位最高的神仙?师父原是个人啊!师父明明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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