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心底怯懦、自私的一面,只为他……
「傻孩子,当然会。」听来有几分安抚的味道。
会?
若是会,又怎会弃她而去整整三年?又怎会让她孤独一人三年不变?
不过是不愿说破,在他的心里,她的腿是好、是坏又如何?
他的心像绵延蜿蜒的长河,水势缓慢、清澈,供停留的路人解渴濯洗,却不允许任何人的跟随,淡若清风的平静心湖里,她永远只会是停留的路人,而不是足以跟随他飘浪的余波。
无涉望着他,没有说话。
本来她的话就极少,她不是不说,而是不晓得该怎么说。
无涉心里知道,就算身旁的人都与她为敌,断邪也永远是那一方足以让她安歇的堡垒,数年来总是不变。
她靠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即使他总是漠然如冰、淡然如霜……
闭起了眼,她有些累了。
让断邪轻缓按摩的腿部有些酸麻的痛觉,时间在身边流逝,无涉不在乎,有他在身边……一切早已无谓。
可是,又能持续多久?
半晌,无涉主动拉开了两人的距离。「我好多了。」她说。
虽然,心里一点也不愿离开。
「师父……你说,我能度过这次的死劫吗?」无涉幽幽问着,微微颤抖的身子泄漏了她的恐惧与担忧。
断邪愣了一下,旋即便抚了抚她的发,淡道:「会的。」
「如果我度不了这次的劫难,死了……」清澈的眸子里隐约有着悲苦,她多怕从断邪口里听到令她绝望的回答。
「不会的,有我在。」
无涉听着,回了他一个浅笑。
窗外的景色依旧变化,她的心却沉沦了,早在十年前,就不变了……
◇ ◇ ◇
马车在白云观停住。
无涉的双腿不便,只好仰赖断邪的搀扶才能行走,观外早已挤满了争先恐后等待医治的病患。
从那些人的眼中、脸上,她看见了苦痛贫困……
无涉不自觉避开了眼。
「怎么了?」断邪走在身边,发现她的异样,俯身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句,温柔如风,飘渺即逝。
「那些人很痛苦。」
「他们若不是痛苦,就不会来了。」断邪似有若无的笑了,淡然的笑里有一抹透晰、一抹冷然。
「我固然可以减轻他们的痛苦,治得了他们的病痛,可却治不了他们根深柢固的软弱。」无涉冷霜般的眸子闪动着粼光,彷佛隐晦在暗夜中的星辰。
她是人,既不是神、也不是佛,仅是个同他们一般的凡人罢了,她也同样深陷在苦痛深渊,她连自己都救不了,又遑论是与她不相干的人们?
「生老病死,人总是无时无刻地在痛苦着,生在这个人世痛苦,离开了这个人世也痛苦,永远看不透、看不穿,只能靠着依赖比起他们坚强的人生活着,一辈子的宿命就这么了。」断邪的声音更轻了。
他的语气淡然,彷佛看透了人世间的一切、彷佛自己已不属于人世沧海的一粟。
他的话教无涉却步。
他的身影在距她遥远的天边,她唤不回、追不上,只能任由他从眼前走去、从心里离开,她永远也跟不上他的脚步,永远都只是他口中的「凡人」。
她也摆脱不了痛苦。
所以她总是无情,怕乱了心──可独独对他啊!
对那个与她相处数年的男子,她总是不由自主地将感情外放,让他看尽自己极力隐藏的脆弱,让他总是能轻易地便知悉她的一切。
他看尽了一切却始终淡泊,彷佛无心无情,来了,如风轻柔;走了,却也无声无息,独留下恋他、爱他之人苦候悲伤。这一生,就怕独为他而心痛吧!明知不该,却无法可管,只能放任心痛不断,直至心死。
死了,或许倒好。
至少不痛不悲,就怕是死了,心却仍在煎熬。
彷若纠结缠绕的绵密钢线,围绕在柔软的心口,一圈一圈、一处一处,终致那锐利的边缘划伤了心,直至那血似她的泪……
摆脱不了恋着他的痛苦,她赖着断邪的坚强为生,渴求着他的温柔不离,这是她这辈子的宿命啊!
他却不会了解。
无涉不知心口莫名的惆怅是从何而来,于是也就放任着不理不睬。
周遭的百姓叫嚷着她的名,疯狂的人浪一波一波拥来,每双眼都想多看她一眼、每只手都想扯住她的脚步。无涉偶尔停下脚步,娇小的身躯几乎令人担心会被人海淹没,不过总会有一双手为她挡去风雨,护她周全。
短短不过半盏茶的路程,无涉却足足走了半个时辰,待她好不容易跨进净空的寺庙后,她的脸庞已见淡淡疲倦的阴影。
无涉在蒲团上跪下,白云观的香火鼎盛,观世音菩萨的塑像慈悲而怜悯地俯望人世的渺渺众生,她虔诚的上香跪拜。
求家人平安康乐、求宁府兴盛不衰……
愿他无恙,愿他快乐。
正当无涉专心一致,一个抱着小孩的妇人却突然自神像后冲了出来。
「无涉姑娘,请您救救他吧!」妇人一见她,一个劲地跪在她脚边叩头。
无涉来不及阻止,只能看着妇人的额头一声一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地面,直到那斑斑的血迹已然在沙地上渲染,犹如灿然绽开在砂土中的红花,耀眼炫目、却充满血腥的气味。
「妳先起来!」无涉不禁蹙起浅弯的眉宇,出声阻止。
一旁的断邪已先一步挡在无涉身前,他问道:「妳们是怎么进来的?」
就他所知,宁府在城中财大势大,引来不少贼人觊觎,行事格外小心,每月来白云观参拜时,也必先派人开道净空,以免宵小混杂人群之中,趁隙对她不利。
既然如此,这妇人又是从哪里进来的?
「我……我昨夜就来了,在这守了整夜,好不容易才盼到小姐,我实在是无法可想才会出此下策。」妇人扯着无涉的衣角,声声哀求,哀凄的哭号真令闻者鼻酸。「我儿子不知得了什么怪病,遍访名医都束手无策,我听闻小姐是活菩萨,医术超群,只好冒险一试,请小姐救救小儿!」
无涉循着妇人身后看去。
果然瞧见一名苍白的男孩,男孩纤瘦的身子彷佛不禁风吹似的不断颤抖,清澈的大眼中有着掩不去的恐惧,看得出是一身的病骨。无涉对上男孩的视线,看清男孩眼底隐藏着的恐惧与病痛,忍不住别开眼。
她虽看多了人的生死,终究还是无法习惯。
凡人无法干预生死,而她并非神佛,只能算是个医者,能救就当是上天有好生之得;不能救,只能说是生死有命,她是既无能、也无力从阎王手中抢人的。
见她犹豫,妇人跪拜更勤。「请您救救小儿吧!求求您、求求您……」
无涉不忍。
天下父母心,她也曾体会失去至亲的痛,椎心刺骨,谁能忍受?
断邪深觉有异,照理说,不可能如此轻易闯入的守卫,一个寻常妇人哪来的能力?莫非是……
他仍猜疑,回头却瞧见无涉不舍的神情。
无涉向来慈悲心软,她从小残疾,命运待她可谓是极其残酷,以致她更能体会生离死别、悲欢离合的苦楚。
断邪怎么忍心阻止?他只好放手让无涉去。
得了断邪的首肯,无涉迫不及待伸手扶向妇人,「……来吧,让我看看妳儿子。」
妇人喜出望外,急忙牵来孩子。
无涉握住男孩的腕脉,并无察觉异样,她却不懂何以他始终不停地发抖,连身子也冷得吓人。
「你还好吧?」无涉问。
男孩并不说话,听她开口,眼泪便扑簌簌直落。
「你怎么了?有哪边不舒服吗?」无涉未曾多心细想,她伸出手,更靠近了一些。
男孩摇摇头,开口呜呜啜泣。
男孩哭泣不休,无涉手足无措,她正想开口安抚,却愕然发觉男孩的舌头早已教人割去,根本无法说话。
无涉简直不敢相信。
谁会对一个孩子下毒手?
她心疼不已,将男孩纳入怀中,恍惚之间,余光似乎闪过一道银光,只听见男孩硬是扯着嗓子喊出了声,撕裂心碎的哭喊清楚而凄厉,却在男孩呕出一口腥血后逐渐没了声息。
无涉还未能明了发生了什么事,一柄长剑已然刺穿男孩的身躯,朝她当胸逼近──
◇ ◇ ◇
有人要杀她?!
当无涉惊觉这个事实,剑尖已划破了她的肌肤。
她抱着男孩虚软的身躯踉跄闪躲,一切却已太迟,妇人狰狞的脸孔突地在她眼前浮现,耳边清晰回荡着妇人字句毒辣的诅咒──
「别怪我无情,有人给了钱要我杀妳,要怪就怪妳为什么生在宁府,要怨也只能怨妳的善良给了咱们下手的机会,没命也是妳自找的!」
无涉痛心疾首。
心痛,这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情绪。
其实,她也是会喜会悲,不过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只是冷然而淡漠地看着周遭所发生的一切。
她不是天生无情无欲,而是太多的必须改变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