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月冷眼在一旁瞧得分明,丝毫不顾忌断邪的存在,问得直接。
「若我是妳,便不会这么傻了,明知爱上他是条不归路,无论生死都是煎熬,既然结果注定,妳为何还执意不悔?」
「我还有机会后悔吗?」无涉淡淡一笑,既是无奈也是认命。「你瞧我,双腿残疾,又是个女子,在这世上不过只是个废人。」
追月静静看着,不发一语。
见追月并不回话,无涉苦笑了会儿,有些疲累的闭上眼睛,而后软软的靠向身后的树干,一头黑色的长发随风飘,竟像是随时都会随风远去的缥缈。
「我这一生,只因为他而有了希望,他给了我许多,我却无以回报,只有一颗真心,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不后悔。」
追月其实不明白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单纯而专一的感情,他是个妖物,是令人厌恶的存在,在根深柢固的思想里与生俱来的便憎恨着人类,他不懂爱,汇聚世间深幽阴暗的身躯,天生就该是黑暗的子民。
在遇到断邪之前,他从不懂得爱,遇到断邪之后,他依旧是如此。
更何况,无涉只是个凡人女子,如何能与断邪相伴?
无论爱深情浓,一旦失去就是背叛,凡人不过短短数十年的生命,如何能伴他长久,当一朝身死骨寒,仅留他一人独自承受,这又岂是真爱?
凡人肤浅的情爱之论,不过是自私而已!
追月绝不承认,也绝不苟同。
「若妳真的不悔,就让我看看妳的心是否也如此坚定。」
皱眉,追月只对她那番言词感到恶心,区区一名愚昧凡人不过如同蝼蚁一般卑贱,哪里值得费心猜疑。
猛地伸出了手,直取无涉胸前。
而无涉竟也不闪不躲,双眼一闭,态度坚决以表其心明志。
锐利的指爪化作利器,夹带杀气如风,薄冰一样的眼剎那便是血红如赤,当断邪发现追月不对时,情况已是千钧一发,强取的手劲已难以勉强化解,无奈之下,只得出掌阻止,任由两方气劲交缠,硬碰硬。
没料到追月几乎是使尽了全力,格挡的手臂转眼间竟也抓出了数条鲜红血痕,断邪不禁心惊,若这一掌拍在无涉身上,岂有活命之理?
追月……那是真心要置无涉于死地。
心知追月心思本就不定,妖魔本性一旦挑起,必然难以平复,现下怕是他已无理智,逼得断邪只得厉声喝道:「追月!」
追月让这一喝,稍稍恢复了理智,这才发现五指深深陷入断邪臂膀之中,一条手臂早已是血肉淋漓,无可奈何之下只得收了手。
「你这是做什么?」追月怒瞪着他。
「你明知我绝不可能让你伤了她。」任由手臂上的鲜血横溢,断邪皱了皱眉,彷佛毫不在意似的,只淡淡说道。
「你──」追月为他的固执气恼不已。
无涉早已先一步挡在身前,苍白的美颜不同于之前的泰然自若,反而多了几分愤怒之意。
追月望见她瞪着自己的责怪眼神,那眼底滚动的晶莹便是如刀锐利,心底一时也不知是恼是怒,忍不住便握紧一双混着鲜血的手掌成拳,脸色铁青。
「断邪!」追月气得吼道:「难道你忘了敛羽吗?」
乍然听见追月提起自己全然陌生的名字,无涉疑惑的回望断邪,却只见后者的神情显得沉重而哀恸。
断邪虽没料到他会在无涉面前提起那名字,却仍摇了摇头。
「我没忘。」
「你口口声声说你没忘,可是你伸出的手却是选择了她,你看不见敛羽的哭号,除了你与你盲目的爱,你什么都看不见。」
少年指着无涉,俊美的脸孔扭曲而狰狞。
从断邪与追月的反应,无涉其实已多少猜到那名字所代表的意义,那个曾在断邪心中留下痕迹的女人,她的、她的……
没留心注意无涉的反应,断邪一心在与追月的交谈上。
「我从没忘了敛羽,就算再过十年、一百年、两百年,敛羽都会在我的心里,谁也不能取代她。」
「那她,你难道要说,她只不过是敛羽的替身?」
追月的话令无涉刷白了脸色,她猜测着断邪的回答,害怕从断邪口里听到那个答案,她害怕,她只是别人的替身。
然而,断邪却叹了口气。
「我承认,我的确是为了与敛羽相似一事,才有意接近无涉。」
断邪的话令无涉的心猛地凉了一半,无涉紧紧掩着嘴,深怕随时眼泪都会夺眶而出,却又得强忍着不哭出声。
「那你怎么还敢大言不惭的说着爱她?」
「因为无涉终究只是无涉,无论外表再像,她也不会成为另外一个敛羽,而我爱上的,是真真实实存在的无涉,而不是我心中那个虚幻的身影。」
敛羽已死。
死人永远不会复活,正如他的爱,从来不曾给予,自然也不会重来。
不经意的伸手温柔的将无涉纳入怀中,她的一举一动其实早收在断邪的眼底,他的温柔如风总在身侧,盈满那样令人眷恋的深情。
无涉将脸孔深埋在他的胸口,眼泪如同纤弱双肩的微微颤抖,从未停止。
「就算你爱她,她也无法永远陪伴你的。」追月冷笑。
「那又如何?没有谁能永远陪伴着谁的,就算是你也不行,追月。」
追月双手紧握成拳。
他是不明白断邪究竟下了什么样的决心,而他也不打算试着明白,这一切打从开始就是个错误,而追月更是不惜所有也要阻止。
「断邪,要是可以,我会愿意用尽一切方法,也要达成我的心愿。」
追月那双银亮的美丽眸子闪烁着奇异而诡谲的光彩,断邪忍不住皱眉,看着他连自己都陌生的异样。
嘴角淡出了一抹笑,追月踏着轻盈的脚步缓慢走近了他们,垂落在身侧的左手随着他的逐步接近,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只见他的左手指尖延伸出一道一道银白的丝线,一圈一圈缠绕住他的手,银线交缠编织,最后竟将他的整条左臂紧紧包裹成如同巨大羽翼一般。
追月笑着,在他们眼前高举起左臂,而后一个字一个字,清晰的说──
「你懂吗?用、尽、一、切。」
第十章
「无涉姊姊!」
猛地从床上惊醒,方才惊觉布满脸上的,是泪。
黑漆漆的房中,尚是寂然无声的黑夜,然而,胡儿却无法安眠,茫然地胡乱伸手抹去脸上的晶莹水珠,不愿承认一瞬间心口猛然的惊悸是从何而来。
胡儿心烦意乱地走下了床,来到铜镜之前,她伸手攫起水盆中的清水往脸上泼去,任由不知是水是泪的湿滑在脸上蔓延。
还是深夜……
胡儿抬眼打量窗外凝重的夜幕,依旧是化不开的深沉,不自觉想起适才的心悸,忍不住喘了口气。
算算时间,断爷跟无涉姊姊离开至今,也已过了好些日子。
想起远在他乡的无涉姊姊,胡儿却还是掩不住担忧,每日都殷切盼望着门外是否有归来的人影。
然而,不断流逝的时间,却无情打击着每一分思念。
教她如何能不担心?
无涉姊姊的身子骨本就虚弱,虽是由断爷带着,却是谁也说不准还有多少日子可活,毫无音讯的这些日子,担忧日深,胡儿就怕哪天一觉起来,便会收到令人伤心欲绝的消息。
尤其,那一瞬间的心悸又如此清晰……
走至门边,胡儿从怀里掏出被做成笺片的红叶,推开了门扉,就着夜上灿亮的一片暖银,合掌祈求,只愿那苦痛别临,愿他俩人终得安乐无忧。
「一定要平安回来呀。」胡儿轻声祝祷。
不觉相思成笺,轻语寄明月。
◇ ◇ ◇
明月当前,无限相思,却是疯狂。
当雪白的羽翼在胸前散开成泫然盛开的血之红花,滴在柔软草地,就成了一夜未凝的水露。
伸手接取,滴滴答答落下的血珠一路在手上蜿蜒出蟒蛇一样鲜艳却骇人的花纹,穿透胸口的雪白羽翼,在染上血水之后,也逐渐恢复成原先的手臂,飘落的羽絮只落得一地轻盈苍白的凄凉。
颤抖的望着手上承接的血红,无涉凄厉的放声嘶喊:「断邪──」
而后,是一片静寂。
追月缓缓抽出穿过断邪胸前的手,雪白的指尖完全离开的一刻,大量的鲜红再次自那伤处奔涌而出,他冷眼的,任由顿失支撑的断邪在眼前倒下,任由冰蓝色眼瞳下一处湿热融了眼。
伸手接下断邪倾倒的身躯,无涉哭喊无声,怀里的白玉鸳鸯不知何时从怀里掉了出来,摔成了碎片。
「为什么是他?」
「总得要死个人,否则我的一番苦心岂不白费?」
「……你怎能……你怎能下得了手……」无涉不自觉紧搂住怀中的他,然而,泣不成声的控诉,却再也唤不回那人的一笑。
无涉的疑问,似乎也是追月的疑问。
那时,断邪挡在无涉身前,已是断定他必然会对无涉下手,然而,当化为羽刃的左手不偏不倚的刺入断邪的胸膛时,追月甚至还可以看见,他那在一瞬间的吃惊之后,意外绽放的安心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