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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1 页

 

  徐瀞远目不转睛地听着,不自觉跟着紧张,仿佛就在现场。

  程少华继续往下讲。“我发现在一楼雨棚上,有一团很小的东西颤动着,蠕动着。好像是一只小猫,它在找妈妈。大概困在上面很久了,饿到慌了,叫得那样吃力……我想,反正都要死了,干脆死前做件好事,把那只猫救下来——

  “结果我到一楼,爬上雨棚,捞住那只猫。”他打开掌心,给徐瀞远看。“它只有这样……比我的巴掌还小,又臭又脏,我一碰到它,它尾巴竖直,震颤着。它的双眼都让肮脏的眼屎堵住,它好瘦,都是骨头。但指甲很尖,巴住我的手臂,冲着我叫得更大声更激动,好像把我当成它妈妈。”

  说到这里。

  徐瀞远看程少华托高大喜,温柔望着大喜,与它一双混浊老眼相望。

  “我被它的爪子巴住了,它湿湿的嘴啜着我的手臂不知在寻觅什么,我猜它是急狂地在寻找奶水。那时候,我看它病弱笨拙的模样,忽然冷静下来了,恢复理性,然后才颤抖起来。我不敢相信,我蠢到要跳楼,而且几乎已经成功,就为了那个抛弃我的人?我竟然甘愿赔上我的命?只为了让她后悔?想想她都能狠心抛弃我了,我死了,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差别?

  “第二天我买了猫奶瓶、猫奶粉,当起它的妈妈,把它养下来。当时,如果没有它的叫声,我已经是一具跳楼惨死的尸体,所以……大喜是我的救命恩人——”程少华蹭着大喜的脸,它眯起眼,呼噜呼噜兴奋回应着。

  “真是……”徐瀞远听完,长吁口气。“难怪你会对猫那么好,你妈太过分了。”

  “瀞远——”程少华将大喜放入她怀里,他注视她,黑色的眼,在浓眉下专注凝视她。想保护她的念头,强烈得几乎淹没他,他缓慢坚定地告诉她——

  “我后来才明白,永远不要因为愤怒,失去理智,做出后悔的事,还蠢到放弃自己的人生。不要因为别人的错误,毁掉自己。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未来,有那么一天,你会有多庆幸你活下来,而且可以过得很好。”他但愿徐瀞远懂他的意思。徐瀞远心虚,移开视线。她想到自己的计划,那个自暴自弃的复仇计划。

  程少华说:“我妈放弃我,我放弃她,这很公平,她不值得我原谅。但是,我永远不会放弃我自己,放弃我养的猫儿——”

  讲到这儿,忽然,他们闻到一股臭味。

  徐瀞远掩鼻。“什么味道?”

  程少华大笑,帮着掩好她的鼻子。“大喜放屁了,它老了,肠胃不好。”

  大喜眯起眼,昂着脸,非常享受放屁的自由。

  这天,程少华将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黑暗秘密,跟她分享。

  希望能交换到她的黑暗,让她打消复仇的念头。

  徐瀞远回去后,确实静静地深思他的话。

  想不到自信满满的程少华,曾经想跳楼自杀。

  可是他走出对母亲的愤怒,活出自己的人生。他被辜负过、被重伤过,但愤怒并没有将他变成一个自暴自弃、愤世嫉俗的人。也许对他的人格留下影响,让他在恋爱上有更多偏执,对感情有自己的信念。但他现在,活得很好,他很会享受生活,他还是会开心大笑,对未来充满热情。

  而她呢?她能吗?

  放下郑博锐,放下妹妹。重整自己,回正常世界,像一般人那样,和程少华快乐度日,重拾理想,回去做设计,好好工作,好好生活,好好打理自己的人生,对未来充满期待——

  徐瀞远犹豫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隐约看见答案了,她竟然……很想跟程少华永远在一起。她心动了,开始不由自主地,常幻想着,跟他结婚会是怎样的家庭生活?

  后来——

  时常是这样,一起共度家常时光。

  在左咖啡夜晚,程少华写稿,常常,徐瀞远就在一旁跟大喜玩。

  有时,大喜没参与。

  程少华赶稿,徐瀞远拿出铅笔抄佛经。

  他们有时喝咖啡,有时喝酒。

  徐瀞远记住了,程少华爱喝的咖啡叫西达摩。因为程少华,徐瀞远记住了好多新东西。

  白胡子绿茶,左咖啡馆,西达摩,薄荷曼陀珠,花生泡泡冰,很多很多关于程少华的记亿,逐日,缓慢渗进徐瀞远的心坎底。

  有几回,咖啡馆刚好播放他钟爱的歌曲。

  他就会跟她说,这是谁谁谁的歌,怎样怎样地不厌其烦叨叨絮絮讲述歌的背景。

  一日深夜,店家播放他的爱歌——<If You Want Me>。

  程少华花了很长时间跟她谈起电影——“Once”(曾经,爱是唯一),他说这是电影配乐,说这电影原声带好听,又说电影多好看,剧情不洒狗血,却很动人。

  她记住这首歌了。

  那时,听他聊音乐,聊电影。夜深,马路安静,大喜伏在她膝上睡觉。她看着黑马路,屋檐悬的灯,橘色光影,洒在他们身畔,偶尔有汽车驰过……他和她,老猫,静默的树,他低沉慵懒的嗓音,他爱的歌,他们靠在一起……

  渐渐的,会有这样的时刻,徐瀞远感到平静平安,心中清明,心情安稳,未来有了美丽的边,好像近在手中。

  听一些好歌,或听他打笔记型电脑,答答答敲击键盘的音声,听老猫打呵欠,谁家窗台冷气机漏水滴滴滴……听他讲话。

  有时,坐在这个男人身旁。

  她有一种感觉,他们已经很老了,老成一对老夫妻。

  她想像自己老到失智,痛苦都忘记。又幻想自己很新,没有历史,傻傻依赖这个男人。

  可以这样吗?

  但愿能。

  似乎是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但是,该面对的,终于来了——

  十月初,开庭前夕,她跟爸妈还有哥哥,到“律师事务所”听律师建议。动身前往时,徐瀞远给妹妹打电话报备——

  “小毛……我……我现在要去跟律师开会……如果郑博锐……维持无期徒刑,你……可以接受吗……会不会不甘心?……当然姐还是会努力让他判死刑……可是……”

  徐瀞远越讲越心虚,这不对,她跟妹妹发过誓,绝对要让郑博锐死,那时她说得愤慨,信誓旦旦的,说要一命抵一命,说法律不能给妹妹公道,她会亲手替妹妹讨。现在她竟……她惶恐,意识到自己尖锐愤慨的心啊,似乎被某种柔软的物事蒙住了,她的怒火呢?立誓要为妹妹复仇的决心呢?

  徐瀞远按掉通话键,脸庞热,心很虚,她没脸讲下去……她这样,是不是背叛妹妹?

  在律师事务所,周律师分析第三次开庭可能的结果。

  “因为郑博锐是自首,上次判无期徒刑,这次,对方律师拿到新的医师证明——郑博锐有躁郁症,所以刑责可能减为有期徒刑,甚至更轻。”

  “连无期徒刑都不用?!”徐瀞远火大地打断律师的话。“上次已经减为无期徒刑他们还想判更轻?他杀了我妹啊!”

  “他们有一些资料证明,指出郑博锐在认识你妹之前,刚被前一任女友诈骗一千多万,他受到感情上的剌激,所以一时冲动加害你妹,这些也会是法官判刑时的参考——”

  “所以我妹就活该要被他杀死?!”徐瀞远不接受,她气急败坏。“太过分,连无期徒刑都不用,那是打算坐几年牢就可以出来了吗?有钱人还真厉害,杀人都可以不用偿命。”

  徐妈啜泣。

  徐爸沮丧,不吭声。

  每一次开庭,都是一次折磨。这三年,两老不知已经流了多少泪。

  徐明志也听不下去,他拍桌骂。“什么烂法律?我妹白白被杀了,还不能给他死?那我们花钱请你当顾问有什么用?越判越轻?搞什么!”

  “我知道很难接受,但我不得不把实际情况都告诉你们。”周律师体谅受害家属心情,她理性客观地分析给他们听。

  “前天,被告的委任律师主动打电话给我,表示只要这次开庭后,我们不要再请求检察官提起上诉……他们将会释出最大诚意,愿意付三千万赔偿金给你们——”

  “三千万?”徐明志震呼。

  “三千万会立刻汇给我们吗?……爸,不能判死刑,拿到钱也好,钱最实际。妈,你听到吧?三千万啊?!”这见钱眼开的家伙,立刻被三千万收买。

  “我不同意。”徐瀞远听着更气。“想用钱摆平?不可能。我要上诉到底,我要他判死刑!”

  “你没听律师说的?不可能判死刑啦,这个钱不拿白不拿——”徐明志问周律师。

  “如果我们答应,钱最快什么时候给我们?”

  “你出去!”徐瀞远推他,咆哮他。“你没资格讲话。”

  “我是她哥,怎么没资格?”

  “律师费我付的,你滚出去。”

  “钱是他们补偿我们的,我是甄宜的哥,有我说话的分!”

  “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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